妙玉:栊翠庵里品相思,每一个举动都写满悲哀
趣说妙玉和三姐:当假正经遇上真风情
商玉玲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这是曹公给予妙玉的评语。读此评语的时候,我总觉得隐隐有着几分讽刺,不明显,但确实有那么一丝丝。
先来看看妙玉的经历。
我们知道,妙玉的出家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自幼多病,找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的情况下入了佛门。
她的内心真的波澜不惊,一心念佛吗?非也。毕竟她正处于青春妙龄,在大观园这个美丽的世外桃源,怎可能没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常常想,如果妙玉长住苏州玄墓山,怕就真的修成了万事皆空。而偏偏造化弄人,她在青春的岁月里,阴差阳错地住进了贾府的大观园,栊翠庵里。她这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也就成了贵妃娘娘一抹貌似精神上的点缀,她也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心如止水的形象。
还有一种清高傲然,也是妙玉一直在苦心打造的。因为是打造,这份傲然也就时时处处带着刻意。
你看,孤高的黛玉在她面前也自甘败下阵来,被她讥讽为俗人,不想与她的做作理论;她沏茶用的水,竟然是巴巴地收集了梅花上的清雪溶化而来的;她眼里的下里巴人刘姥姥仅仅用她的杯子品了口茶,她便嫌脏一定要扔掉;更有甚者,到惜春处闲坐,她竟然还要专门带上自己的茶具……
在她心里,她要打造的就是这种冷傲绝尘的范儿,可她偏偏忘记了,她是生活在旖旎多姿、活色生香、各色人等的大观园里,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刻意呢?
所以啊,曹公就点评她“世难容”了,连一向讷言的李纨也说她“可厌”;淡然清冷气质的邢岫烟与她相伴多年,竟也评价她“僧不僧,俗不俗”;就连号称最会做人的宝姐姐都说她“怪诞”。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但是,妙玉的内心,绝不是她做给众人看的这个样子,栊翠庵恐怕只是她设置的一个遮眼的屏障而已。出了栊翠庵,她是冰冷孤傲的仙姑,栊翠庵内,焉知何态?
记得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曹公对栊翠庵的那枝梅花做了详尽的描绘:“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每每读这段,便觉得曹公看似写梅,却句句映照妙玉——栊翠庵看似素雅静谧,却偏偏有一枝怒放的红梅,这就是妙玉内心的写照了,娇艳纵横的红梅,其实也是妙玉那颗不甘寂寞的心。
她在自己设定的角色上尽情地执拗地表演着,似乎不顾忌别人的看法。但她又是一个矛盾体,总有很多时候,这个“槛外人”还是忍不住会流露出自己的天性。
毕竟啊,青春与爱恋,是无法全部掩藏起来的。宝哥哥到她庵中吃茶,她能那么自然地递过自己的杯子,闲谈几句竟也免不了面红心跳;她庵里那些怒放的梅花,任何人都要不得,独宝哥哥一讨即得;她也并没有日夜念佛,兴之所至,会和惜春棋盘对决;那个美丽的月夜,她在花影瞳瞳处闪过来,去听湘云和黛玉联诗并热情续写,风姿绰约……
这些转瞬即逝的美好场景,让我们一次次明白:青春的小女子啊,尽管极力用“槛外人”的招牌子弹来虚晃几枪,但到底做不到一了百了。
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一向孤高的妙玉,也会情窦初开,也会心猿意马,也会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做出种种可人的姿态。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说的是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妙玉一反常态地给贾宝玉送去了一张恭贺粉笺。
为什么说一反常态?因为邢岫烟与妙玉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况且有半师之交,号称情义深厚,但这同一天的生日,妙玉却视而不见,独独给宝玉一个人做了粉笺以示祝贺。读到这一节的时候,常常觉得妙玉的那颗少女心简直是呼之欲出。
那是“粉笺”啊,看到没?分明就是一个少女明媚的爱恋,可以想象,妙玉独自坐在栊翠庵里,制作这个粉红色小笺的情景。虽一身素服道袍,但却眉目含情,我相信那一刻的她绝对不是清冷孤傲,而是娇羞欲滴。
于是,我们便看到了,宝玉在过生日的第二天早晨,那张“槛外人妙玉恭肃遥祝芳辰”的粉色小纸笺赫然躺在众多贺贴之内——孤傲的妙玉自然是不可能亲自送来的,人未到贺贴到,更有几分傲然在内了。
这个过程中的贾宝玉显得很有意思。收到这份粉红纸笺,宝哥哥简直受宠若惊,他不敢随便晾在一边,居然请教了邢岫烟后亲自把覆谏送到栊翠庵门口,悄悄地从门缝里塞进去,又悄悄地回来。
宝哥哥很善解人意有没有?他点滴不漏地给足了妙玉面子,让妙玉的孤傲霎时间有了被人惜之恋之的成分。
宝玉是很懂得妙玉的,为照顾妙玉的洁癖,那次特意告诉她:“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厮来河里打几桶水洗地。如何?”更奇妙的是,宝玉到栊翠庵讨要红梅的景象,曹公简直是惜字如金,并没有任何细节的描绘,而是让读者尽情发挥想象。
我想,多情如宝玉,定会对雪里的红梅,红梅边的妙玉表现出几分爱慕之情的。但,妙玉最终更会明白,尽管宝玉对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好感,但心尖尖上的唯一爱人,依旧是林妹妹。敏感的她,对此种结果内心肯定是惆怅的,但她又绝不肯表现出来,对宝玉依旧是一幅冷冷的舍我其谁的孤傲样子。因为她明白,她终究是那个“槛外人”而已,得一句“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已足够慰藉了。
妙玉那份青春之心也就犹如钟摆,槛外与槛内都遍布了她挣扎的痕迹与矫情的羽毛。它带着几分含蓄,但更多的是忸怩与矫情,这样的妙玉,清高的面具下,实则是一个寂寞的灵魂。
前八十回中妙玉出场仅有三次吧,但却能牢牢地抓住读者的心,我觉得就是这种个性的缘故吧——清高孤傲的人,却有着不甘寂寞的灵魂。
看到她,我常常想起红楼梦里的另一位很有个性的女子,那就是尤三姐。
与妙玉这个规矩的“槛外人”不同,尤三姐活得相当不规矩。她的嬉笑怒骂,全在脸上,全凭自己的心性,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把那些混惯风月场的猥琐男人摆布得任她调笑怒骂,“欲近不敢,欲远不舍”。
而,遇见柳湘莲后的炽热表白听来更是酣畅淋漓:“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
这就是三姐的世界,凭尔来去,我自驰骋。想想看,若尤三姐爱上一个人,是绝不会心口不一的,也不屑用粉色小笺、雪里梅花来试探,一把鸳鸯剑大模大样挂在闺房,日夜擦拭,绝不掩饰。而妙玉就是,哪怕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心里装着贾宝玉,那又如何?我就是不承认,我就是要端着,我乃“槛外人”,我怎么会动心?
这两个人物,是两种个性的极端。你喜欢妙玉还是喜欢尤三姐?这似乎没有一个特别的定论。矫情过度的妙玉,仍有宝哥哥之类的男人怜香惜玉;真性情的尤三姐,却被柳湘莲无情抛下。
当假正经遇上真风情,谁知道哪个会败下阵来呢?
我常常会想,若三姐也住在大观园,若她们有幸在大观园相遇,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想,虽然都值青春妙龄,但她俩定是互相看不上眼的,妙玉会嫌弃三姐的风情媚态,三姐会厌烦妙玉的假模假样。
我们相信,妙玉永远不会请尤三姐去栊翠庵赏梅喝茶,尤三姐也断断不会正眼看向妙玉——当然,在曹公的笔下,似乎不会安排这样的相遇,因为她们原本是两个阶层的人。
这两个人,其实原本并没有任何的关联,之所以联系在一起,是偶然发现她俩恰恰是红楼梦里的两个边缘人物:一个守身如玉,一个放浪形骸;一个孤高冷峻,一个如火如荼;一个“过洁世同嫌”,一个“节操有污点”。
但,两个人的结局也很奇妙,最纯洁的反而“终陷淖泥中”,郁郁终生。“浪荡”的三姐拔剑一刎,竟死得那样刚烈血性又纯洁,更是惊心动魄。这种种反衬,种种对比,无不让人心生慨叹,感叹造化弄人,人生如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