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智明]沟通阴阳与修“阴功”:红瑶架桥仪式及其人观研究 · 中国民俗学网
作者:冯智明 |
摘 要:作为人类改造和跨越自然障碍的创造物,桥既是材质、造型和工艺各异的具象之物,也是凝聚多重文化意义的象征之桥。红瑶的架桥是一种人生过渡仪式和修功德仪式,具有沟通阴阳 和“修阴功”的深层意义,体现了红瑶独特的人观。对架桥仪式的研究,不仅是对“过渡礼仪”、“阈限”等人类学仪式研究经典概念的印证和延伸,也可拓展人类学以标识与符号“物”为研究旨趣的物质文化研究。
关键词:架桥;仪式;修阴功;人观
作为人类改造和跨越自然障碍的创造物,桥既是材质、造型和工艺各异的具象之物,也是凝聚多重文化意义的象征之桥。“河是自然,桥是文化。岸构成障碍,桥为之沟通。河与桥的交错,意味着更为复杂的空间与文化场所的形成。”[1]1由于桥在各地存在的普遍性,不同社会和民族的人群根据自身的文化逻辑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有关桥的民俗文化,以及从实体性的桥衍生出许多象征性的桥。盛行于壮、侗、苗、瑶、仫佬、水等南方少数民族中的桥信仰和架桥仪式即是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种。本文以瑶族支系红瑶为研究对象,在考察架桥仪式的类型和过程的基础上,探讨其文化内涵与象征,并重点阐释关乎红瑶生命观的“修阴功”和沟通阴阳观念的深层意义。
一、阴桥托生:红瑶“看父母”信仰
红瑶是瑶族众多支系中的一支,以成年女性服饰以红色为主而得名,主要聚居在湘桂交界的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兴安县境内,共13000多人。其中又因语言差异分为“尤念”和“尤诺”两个支系,前者操汉语方言平话,后者操尤诺语(属苗语支),习俗则大同小异。所谓“南岭无山不有瑶”、“过了一山又一山”,红瑶也是典型的山地族群,围绕南岭五岭之一的越城岭支脉、海拔1916米的“福平包”周边的山腰和高山河谷分布,山地农耕和梯田稻作是主要的生计方式。据红瑶民间迁徙口碑《大公爷》讲述,红瑶自山东青州一带经湖南“漂洋过海”迁徙而来,最早于宋代到达龙胜县。本文使用的资料来源于笔者2007-2009年在龙胜县红瑶地区持续一年多的田野调查工作,以及2010-2014年的多次回访。其中以江底乡矮寨为主,矮寨隶属龙胜县东部的江底乡,距县城46公里,座落于“福平包”脚下矮岭河边南北走向的一个狭长的河谷里,从江底乡政府所在地徒步进山需两个多小时。全寨共97户446人,由杨、王两大家族组成,为平话(尤念)红瑶人。据先迁入的王姓族谱记载,村寨有300年以上的历史,较为完好地保留了红瑶的传统文化,有多名师公、地(命)理先生、杠童等主要宗教职业者,宗教信仰氛围浓郁。
俗语“阴阳一理”形象地概括了红瑶人的宇宙观。在红瑶心目中,人为阳,鬼神都为阴,人和鬼神生活在区隔的空间,秩序分明,越界便会带来病灾;又密不可分,鬼神靠人的供奉而存在,人也藉神鬼的护佑而获益。[2]基于此宇宙观,红瑶有前世、今生和来世的生命轮回观念,认为有些疾病和债愿系命中所带,通过“看父母”测算命带的病灾,命理先生以《看父母通书》为依据。“父母”是所欠债愿和关煞的意思,系命中注定。这一信仰与红瑶的“花为人魂”的生命观有关,其认为生命由花所投生,人死亡后灵魂再化为花。生命之花在奔赴人间的过程中,会碰到许多阴路、阴桥、鬼精的阻碍或神灵的帮助。由于鬼精是花向人转化过程中所遇债愿,故而被冠以“父母”的称谓,这种债愿和所欠花婆化生之德即为“花愿”,以各种病灾的方式反映在人身上,需以还愿的方式化解。小孩命带不同的“父母”,表现出各种身体异常,禳解方法也各有不同,以“还花愿”仪式最为隆重。[3]
红瑶人把人的一生理解为“过海(河、江)”,认为从阴间转世,最终再回归阴间的轮回,是一个从彼岸到此岸再到彼岸的生命过程,连接“海”两岸的便是桥梁。花婆送花至人间的路途中溪河不少,会经过很多阴桥,因此红瑶人认为某些人可能从某座阴桥上托生,今生要做架桥仪式,轻者也要进行献祭禳解,以谢阴桥传渡灵魂之恩,命根才会稳固,健康成长。命理先生根据孩童出生之年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和农历月份匹配进行推算。在《看父母通书》上,桥生用图画的方式演示出来,并注明了禳解方式,现还保留了六座阴桥:
第一光钱桥生人,病人夜哭惊啼、吐泻、风气、痢疾,谢天吊地吊父母花车,父母用酒肉解送大吉。
第二朝镜桥生人,魂取命风邪,夜哭,冷、热交替,父母用鸡一只、鱼一个解送大吉。
第三福德桥生人,吐泻、伤寒、惊哭,父母用架桥保养吉。
第四天(添)德桥生人,嗝食惊哭,寒热吐泻,夜哭,父母用鸡鸭祭者吉。
第五天虎桥生人,瘴泻,夜哭,父母用生血(鸡血)酒解送大吉。
第六大安桥托生,背犯婆王花车,寒热哭,取魂取命,父母每月架桥一度保佑大吉。
从上文可以看出,从此六座阴桥托生的婴儿表现出大致相似的“夜哭、失魂、瘴气、吐泻、伤寒”等“不好带”的疾病。为保其“大吉”,需做禳解仪式,第三福德桥和第六大安桥需要请师公做架桥仪式,第六桥还要“每月架桥一度”,其余四桥程度稍轻,用鸡、鸭、鱼、生血等祭祀即可。对于这六座阴桥的来源,地理先生杨文同的解释是命中注定今生要还的债和必走的路,他说现在只保留了这六种常见的阴桥,还有很多阴桥的说法由于老一代命理先生和师公逝世等原因,已经失传。总而言之,命带“父母”的病因观和治疗仪式体现了红瑶人关于前世、今生的轮回观念,一是为了接续前世的缘分,二是还前世欠下的“父母”冤债,禳除病人身体的病痛,延续生命。人们采用象征仪式架起前世与今生沟通之桥梁,接续和妥善安置前世“托生”之灵魂;或采取馈赠以礼物、献媚祈求的献祭方式,实现人与超自然世界的交流,达到互惠的结果,送走象征冤债的前世“父母”,解除病人转世托生过程中所带的煞与灾。闯过人生的这道关煞,了无债愿才能继续今生的生活。
二、架桥仪式的几种类型
如前所述,红瑶人有命带“父母”和籍阴桥渡灵魂“过海”托生,需做架桥仪式化解之信仰;生命降临需要桥,另外,人在成长的不同阶段总是会面临种种转折性或危险的关口,通常表现为身体病痛、灾难、不顺,他们认为这是“人走到某处,桥路不通了”,要顺利度过这些关口、通过人生之海也需凭借桥,又衍生出许多架桥渡关的仪式。根据命理先生的推算,由宗教职能者师公做架桥仪式为人消灾祛病,具有通过仪式的象征意义。桥通常架在小溪或水沟上,并可将桥木加在原有的桥梁边,并不一定要架供人通行的大桥,因而其仪式性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功能。因个人病情、命理和年龄的不同,有花桥、福德桥、保安桥、保命桥、添粮桥、千步桥、七星桥几种,从功能来划分,大概分为求子、还愿、渡关和修功德四种类型。
(一)架桥的原因及仪式差异
1.花桥。“花”是红瑶关于人的形成的一个重要概念。花婆,也称婆王、天婆、婆神、婆官等,是红瑶敬奉的生育女神。花婆居住在天上的花林里,掌管着大片的花树,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是她从花树上摘花送到人间投胎的结果,人死亡后灵魂再化为花,重归花林。送红花生女孩,送白花生男孩。婚后久不育的夫妻要请师公架花桥向花婆“求花”。花婆摘花给阴间的家先,再由家先送到阳间,女子迟迟不怀孕则是因为有“鬼板路”在送花来的桥边、路边阻拦,架桥后才可顺利到达。花桥要架在宽而深的水沟上,用直而均匀、树根部带小杉苗的杉树架。同时在桥头放置一个竹编的小拱桥,上方交织的两根竹篾用彩纸分别包成红、绿色,代表夫妻二人,竹篾交织象征夫妻双方的结合;在小拱桥上挂若干红、白两色的纸花,象征子女。在架花桥仪式中,不育妇女的外(娘)家人要挑着一个糯禾把和一个用布包成的小人,从桥的对面走到桥头,为出嫁了的女儿踩桥送子。双方有问有答,外家人问“你们在做什么?”,主家答:“我们在求子求女”;主家问:“你们来做什么呀?”,外家答:“我们来送子送女”;外家说:“送子得对,送女得双”,主家答:“接子得对,接女得双。”师公先在桥头杀鸡请家先接花,再到桥对面杀鸭。鸭会浮水,象征着外家人撑船过来送子,男方用会应答(叫)的公鸡去接。不育妇女再接过母亲手里的布偶,回到家放在被窝里,象征接子女回家。同时放一团糯米饭在床上,称为“怀胎饭”。外家母亲在仪式中其实就扮演了花婆送子的角色。
2.福德桥。即“看父母”中的第三桥,也称水涧桥,是最小的桥。半岁以上、12岁以下孩童架,主治通书中记载之“吐泻、伤寒、惊哭”或夜啼、无故哭闹、体弱多病等症状。只要有小水沟的地方就可以,用小小的四季青树枝架即可。不需鸡鸭,只用一个鸡蛋做祭品。
3.保安桥。即“看父母”中的第六桥,与福德桥同称为水涧桥,也是为孩童所架之桥,主治“寒、热哭,取魂取命”等症,仪式与架福德桥相似。
4.千步桥。12岁到35岁的成年人架,用于病灾、诸事不顺者,与其他桥不同之处是要用棕树做桥梁,棕树皮可层层剥开,象征病灾步步退去,所谓“一步一灾”,因此叫“千步桥”。
5.保命桥。红瑶人视36岁为中年,一些事情必须36岁以上之人才可以做,大多数跟祭祀和葬礼有关。保命桥为36岁以上命根不牢、病灾重重之人架,架桥“解灾保命”。
6.添粮桥。50岁以上或有了孙子的老人架。“粮”在红瑶人心目中象征生命和财富,认为人有“粮”才有生命。凡老人身体瘦弱多病,经命理先生算出是因为命中缺粮,须架桥添些粮才能延续寿命。架桥之前要先征齐外姓(三个姓氏)人的米粮(稻米),何为三姓?第一是问病人前世父母讨,因为投胎时带的粮不够;然后由前世父母帮找第二姓;掌管生命的花婆帮问第三姓。这里也充分体现了红瑶人观念中的“桥”、“粮”、生命与转世之间的关系。架桥当天家里要大摆宴席,家族亲戚送米、酒来为老人“添粮”。架桥仪式的特殊之处是要在桥头杀鸡,桥尾杀鸭,象征鸭从海(江、河)的对岸送粮来。三姓人的米粮装进竹筒里,放在桥尾,师公用剑刀插进去拿过桥头交给主家,回家后给病人煮食。
7.七星桥。专门给做了亏心事而得病灾的人架,用当地人的话就是坏了“阴功”的人,架桥的目的是补修阴功。供品同样是“替罪鸡”,其仪式功能更为明显:“杀鸡替凶,借土养苗”。仪式的特殊之处是要用竹子编一个形似北斗七星的模型放在桥边,这与周星记述台湾常见的以木板画北斗七星、过七星桥“转运”的仪式相似,“七星桥的模型作为转运的场所,实际上就是转厄避难以为幸运,使生命得以更新的礼仪空间。”[4]77除了这一层目的,红瑶架七星桥的主要目的还在于修功德,补足道德亏欠。据师公说,这种桥很少人架。
(二)架桥的一般仪式过程
红瑶人选择架桥仪式的时日有特殊规则,每年的农历十二月不架桥,因为“完年完月”不吉利,架求子的花桥还要特别选在农历二月万物复苏之时,象征新生命之孕育。架桥的日子也要看有“桥墩”的,即无冲无犯的好日子,架的桥才稳。架桥的时辰亦很重要,家人要于命理先生看好的凌晨三四点钟之“贵人时”去砍架桥的树木,因为此时碰到他人的机会少,春夏忌碰到拿锄头的人,秋冬忌碰到拿锹的人,因为锄头和锹都是下葬时挖坟墓所用,彩头不好。
架各种桥的仪式过程大致相同,架花桥和添粮桥为架“大桥”,主家需办酒席宴请姻亲和家族至亲,其他桥为小桥,属私下的家庭仪式行为。架桥的地点因各寨子地形和各人命理而不同,比如矮寨人架桥的地点是老寨左边寨门桥旁的水沟和矮岭河边通往对门山的对门桥,因二者都正对东方。架桥的树木有杉树、四季青树和棕树三种,均需直、圆,且根部带有小树苗,主家砍回后将树干刨平整,取红布包一块铜钱和一串谷穗,用红线固定在树干中央,或用红线套好吊在树干上方。在水沟边摆好供品:五碗茶,五杯酒,香,纸钱,一个糯禾把,一只公鸡(或鸭),一个鸡蛋。师公定好架桥的方向,将树干架在水沟上或原有的桥梁边,蹲于桥头开始做仪式:
1.摇铃请神:
在现某年,有花男(花女)某某,背到脚累,守到脚软,打出金珠米粮,山高命贵,带起保命金桥(或其他桥名),桥王父母,转步回家。虔备金珠米粮禾把,浮水万鸭,凤凰金鸡,选得某月某日天保时,上门三请:前代架桥师公,后代架桥师傅……(名字);关请桥头门神伏位,桥尾五土龙神;关请东、南、西、北、五方保命金桥(或其他桥名)、桥王父母,桥头千岁伯公,桥尾千岁伯婆,桥头树木判官。架起桥一度,架回家中,不动不移,将年中月中日中时中灾难,推到别宕(处)。
2.改限度(关煞):
请得架桥神灵到场后,师公为病人改限度(关煞),人无桥行路时生病是人生关煞的一种,师公把所有关煞一并请出,再请先师助自己一臂之力,将致人病灾的关煞改送至扬州大地。同样是摇铃念:
太岁关煞限度,天罗地网限度,五鬼关煞限度,年关煞、月关煞、日关煞、时关煞、千年关煞,万年大利,一转一请。天有八面,地有十方,前代改煞师人下代改,改过扬州十里,广州大塘……
3.杀牲交牲
改关煞之后就是“交牲”,即杀牲祭祀,酬神替灾。师公先摇铃请桥王父母等神灵领取牺牲供品:“交起凤凰金鸡,请得五方桥王父母、桥头千岁伯公、桥尾万岁伯婆……个个开口来吃,百口来尝。”师公打卦,打得阴卦后,主家助手在桥头割断鸡的喉咙,师公拎鸡滴血过桥木和纸钱上,念到:
杀鸡替人头上灾,脚下难,鸡死人生。某某头、脚三灾八难临面,便要离门,门要离水,统统离散,凤凰金鸡随身带走。鸡不是非凡鸡,鸡是替某某死,不替师公死,不替寨上人死,是替某人死。
随即丢鸡于地上扑腾,杀鸡力道要适中,使其尚留一丝气息,滴过桥木的鸡血是生血,才能起到献祭的作用。拔毛破肚煮熟以后,师公再在桥头“交熟”,拿内脏去桥尾供奉:“凤凰金鸡春冬作为,解灾无难,解水无凉,全部改掉。阴是改阴,阳是归还。”念词说明,鸡不仅是献给神灵的祭品,也是病人身体病痛的“替罪鸡”,鸡死之时便将病灾“随身带走”、“改掉”了。
4.打卦退灾(病)
交牲后是定卦退灾(病),灾能否退去凭卦象确定,最后一卦要打出保卦方可。师公在桥头边打卦边念道:
便随三卦,第一阴卦,第二阳卦,第三保卦,保卦保倒,收灾有门,阳灾四散。一更退它一分,二更退它二分,三更退它三分,心中无气添气,肚中无力加力,保他(病人)吃茶得肚,吃饭得养,面皮色红。保卦保倒,三朝两天,行起飞虎,坐起飞龙……
从念词可以看出,阴阳卦是为病人退灾,保卦保得其身体病痛消退,行动自如。
5.退神退师
请神还须退神,才对仪式主持者自身无害,师公摇铃退神退师,先念一遍五方桥王父母、土地龙神、前代师父等神名,并“先退阴官,后退阳官,退了师人子弟,天无禁忌,地无禁忌,大吉大利。”同时在桥头和桥尾贴符,神符安桥头千岁伯公,安桥尾千岁伯婆,烧纸结束仪式。由于病人病因和年龄不同,架各种桥时师公的念词和供奉祭品稍有差异。
三、“千崩有人补”:桥的渡身和“修阴功”意义
“桥本身即有实际的过渡功能,在现实中充当过渡的工具,因而在人们的意识中很自然地成为连通生死两界的象征物,仪式性的过桥也成为一种有意义的象征行为。”[5]171周星对各民族有关桥的民俗做了比较研究,揭示出桥及其境界的象征,认为桥象征着从一种状态、场景或境域向另一种状态、场景或境域的转换。桥在使人获得新的身份及状态的礼仪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桥及桥场空间构成了所有二元框架之间的中介:疾病.厄.难—康复.平安、内部(安全)—外部(危险)、鬼神—人、死—生、彼岸世界—此岸世界……[6]348-349而根据范热内普对“过渡礼仪”及其进程的定义和分析,架桥仪式也具有“伴随着从一境地到另一境地,从一个到另一个(宇宙或社会)世界之过渡仪式”[7]10的特征,“不仅体现为完整仪式之基础,伴随、辅助或影响人生阶段或社会地位之过渡,也是若干自主体系之根本。这些体系用来为整个社会、特定群体或个体谋求利益。”[8]135不论是为了求子、安花、保命、治病、退灾,还是转运、修阴功而架的桥,都意味着凭借桥与原有状态之分隔、过渡与聚合,并获得身份或状态转换的过程。
首先,红瑶的架桥是一种求生仪式,桥为连接人的生命过程和阴阳两界,以及渡关改灾的象征之桥,具有渡身的内在意义。红瑶人认为“阴阳一理”,即阴阳界都是切实存在的,有着本质相通的社会秩序,而二者的交流和互惠则需要凭借许多媒介方能达成。桥就是这些媒介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由于连接溪河之两岸的特性,桥被赋予了沟通阴阳两界,以及接续前世、今生和来世的象征意义。架花桥为接花婆和家先从阴间送来的花朵,迎接新生命;其他大小桥均因祈福保命而架,助人渡过关煞,引渡身体病灾,所谓“今生命薄,拿桥来补”。根据红瑶的生命观,架桥仪式就是改变如“过海”的人生偶尔“桥路不通”的状态,补足生命延续之“米粮”,桥修通了,病灾自然就祛除了。
桥木本身也是一个象征意象,蕴含强烈的生命意识。桥木被类比为人这一生命体,按照“齐全”人拥有的身体外形、生命力和繁殖力来选择。四季青树如其名,枝叶四季常青,其代表的旺盛生命力不言而喻;带小杉苗的杉木是生命延续的象征;棕树不仅枝繁叶茂长青不败,层层棕皮还象征着人一生要行的千步路,遇到的万种灾。包裹在桥木上的铜钱和稻穗代表钱财和米粮,是病人恢复身体和延续生命的物质资料,铜钱又有驱鬼、安(镇)桥之用。求生意识与病、灾、鬼、阴间、危险构成二元对立的一组符号。
其次,红瑶的架桥是一种做功德仪式,桥为通过补足功德而退病灾的象征之桥,是红瑶“修阴功”人观的体现。自莫斯提出对人的概念、“我”的概念的独特见解以来,不同文化中特定人群的“人观”(concept of person)逐渐引起人类学界的关注。莫斯指出了西方文明中人与自我概念的历时性发展过程,主张从生物、社会和心理三个层面来看待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9]273-297之后的学者延续莫斯的研究,对“个体”、“自我”、“社会人”(或道德人)概念的讨论丰富了人观理论。Harris对此有全面的论述,他认为人类学应区分有关“人”的三个概念:宇宙中的生命实体;存在或经验的主体;社会中的一员。即生物学上的“个体”、哲学上的“自我”和社会学(或其他)意义上的“社会人”。[10]如二人所论,近代西方社会的“个体”和“社会人”是合而为一的,个体的自主性和独立人格得到彰显。红瑶社会的情况似乎相反,强调群体性,更为突出“社会人”即人的社会(文化)属性。“修阴功”是红瑶人观的核心之一,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功德修够,人的一生才能圆满,生命过程如过海,积德方能桥路通途,顺利到达彼岸;并遗泽来世和后人,不为来世留债怨。修阴功的观念与生命轮回和因果报应的信仰联系在一起,表现出红瑶人受佛、道双重影响下的今生与来世并重的生命观。修阴功的目的之一是完满今生,魂归花林,再度转世并成为家先;另外使来世少命带的病灾。
架桥的终极意义在于“修阴功”,通过象征性地架桥做善事为自己积德,从而达到治病消灾的目的。在红瑶人看来,命中注定的疾病大多是八字所带,也可能因为“阴功”不够带不起命根,或坏了“阴功”而遭受超自然力量的惩罚。古言“千崩有人补”就是形容修阴功之人无论遇到多大的病灾都能闯过,有阴人相助。对于什么是修阴功,红瑶老人如此解释:
第一肯定要心好,做人要有良心,不做害人的事,做亏心事的人白天都要碰到鬼。不和别个(人)结仇,凡事让倒点,平平好过海嘛。多做好事,修路扯草,但是讲出口就要做到,做不了的事情千万不要天天提在嘴上。讲得粗点,修阴功和修路修桥是一样的道理,修好路桥了方便别个走,自己也好走。
王仁光公老说人做什么事“天上人看得很清楚”,“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不修阴功的人会惹怒雷公。修阴功不具有社会强制性,却与人生之路上的财、运、病、灾息息相关,阴功不够尚且可通过仪式补足,坏了阴功的人则于事无补了。
“男人心好好过海,女人心好好生仔”这一古言道出了修阴功对于红瑶人的道德修为意义,人生诚如过海,积德修道是济渡生命的前提。生命是循环的,人处在不断的轮回转世中,修阴功不仅为顺利渡过此生的种种危险关口,还为了死后在彼岸世界的幸福生活,做受后人尊敬和供奉的家先而不是无所归依的野鬼,早日投胎转世。今生的做功德修阴功也是为自己的来世积德,使命中多阴功少灾难。今生阴功少就注定来世要还更多的冤债和承受更多的身体苦痛。因此,疾病由先天命定,也因后天行为催化。修阴功等于修路,利于他人行走的同时也方便自己,那么架桥即可理解为仪式性的修路行为,主动地增加“阴功”以减少身体病痛,稳固命根。
桥这一与人类出行息息相关之建筑如何在各种人群和文化中获得多重象征意涵,值得人类学深入探讨。对不同民族架桥仪式的研究,不仅是对“过渡礼仪”、“阈限”等人类学仪式研究经典概念的印证和延伸,也可拓展人类学以标识与符号“物”为研究旨趣的物质文化研究。
(本文原载于《广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2期,注释及参考文献参见原文)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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