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镇晚钟
楔子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
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何先生是石镇上唯一的老中医。
石镇不大,得名于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老街,石镇沿河而建,窄窄的水道纵横交错,间或划过一两片载着藕和菱角的乌篷船。老家的西角有一座洋钟楼,那是整个石镇最高的建筑物,巨大的表盘上镶嵌着光泽有些黯淡的罗马数字,据说那是当年英国鬼子上岸之后修的。
何先生每周都要去钟楼做礼拜,他是石镇上为数不多的虔诚基督徒之一。
他的中医铺小小的,有着浓重的当归和党参的味道,石板的幽凉透过水门汀渗到木制的药柜里,深到连翘五味子里,药箱里蕴着水乡的呼吸,堂上有一块小小的匾额,铁画银钩,写着"悬壶",有小孩子问他为什么不加上后面的“济世”,他琥珀眼镜后的灰白眼睛现出了很深的笑意,只说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但何先生的医术远近闻名,连天目、仙霞一带的人也常慕名来求药,他小小的中医铺门口总是络绎不绝的人群 。
何先生一个人住,他腿脚也不太好,所以中医铺总是早早的就打烊了,他把粗重的门栓插进门环后,蹒跚地走向柜台后的摇椅,矮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颗十五瓦的昏暗钨丝灯,电气的绝缘胶布将裸露的电线裹成绽开花朵,檐角的蜘蛛编造密网的美梦,网住风尘仆仆的苍蝇。
他又点起一张旧旧的煤油灯,凑近如豆的灯光,觑起琥珀眼镜后的灰白眼睛,开始慢慢蚕食那本缺了封面的牛皮纸《圣经》,他摩挲着残缺的封面,低声诵念仿佛呓语,西边的钟楼响起钟声,回荡在石镇晚间氤氲的潮湿水汽中,八声,像基督受难日夜的序曲。这样的夜晚,漆黑又宁静,是何时开始的呢?是四十年了?还是五十年?他忘了吗?也许吧。
“嘭嘭嘭”,已经打烊的中药铺响起一阵虚弱的拍门声,老化的门栓受力晃动,像是有些尖锐地咆哮起来,灰尘堵到墙角,惊魂不定,何先生有些吃力地打开门,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洋人倒在门口,正努力的抬头看着他,蓝眼睛里写着哀求。他把他挪到铺里,掌灯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一条腿血肉模糊,既有刀伤,还有狼狗咬开的伤口,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的卷曲的金黄色头发,被汗水浸湿,像海藻一样紧贴着惨白的额头。
他搓掉纯白毛巾上的血渍,拧干,准备擦干他小腿上伤口旁干涸的血迹,他抖了抖手中的毛巾,听到很多人密集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老人的呜咽:“我的囡囡啊,我一定会抓住那洋鬼子……偿命……”他心中一惊,毛巾差点掉到地上,他不自觉的想到面前这个昏迷的洋人,他是杀人犯?那应该救他吗?要不要把他交给外面那群人?他思绪如麻,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继续为他消毒。此刻他是医生。
他是病人,不是杀人犯。他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救他,或许是他心存的那一点侥幸,他们说的不是他呢?又或许是陈情旧事,或者是医生的本能。打完绷带的最后一个节之后,他拉了条薄被盖在他身上,又沾了一点水给他干裂的嘴唇,她没有熄灭煤油灯,就转到后堂的卧房睡下了。笠日,何先生早起打开药铺门,他惊奇的发现那个洋人已经起身离开了,薄薄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低头,看见一条祖母绿的十字架项链,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God bless you.他抬起头,心里有些茫然,他心跳得有些快,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已经把那张纸条浸得发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不安。
像意料之中的那样,这天中午一群人围到药店口,张口就问他要人。
“我没有看见什么杀人犯。”他很平静。
“怎么可能?血迹到你门口就没有了!”一个中年男子有些激动。
“是我救了他,”他哑着嗓子,“但他在我面前只是一个伤者,我不管他是不是杀人犯。”人群一阵骚动,像是他坐实了这个罪名一样,出于何先生的声誉和名望,他们没有为难他。
但何先生不是木偶,他感受得到周围人对他微妙的变化,比如,他早上到菜市场买菜,原来远远的就招呼他的那个烫着小波浪卷发的老板娘,先是和旁边摊位的胖女人飞快的交换一个眼神,转眼就满面堆笑的迎向他:“呦,何医生啊,买菜呢……”,再比如他们家隔壁的那个招人喜欢的大眼睛娃娃,以前见到他总是甜甜的叫爷爷,现在却只是咬着手指怯生生的盯着他,好像他是杀人狂魔一样。这些都让他很痛苦,尽管他坚定地认为他只是在尽医生的职责。可目光是刀,流言是剑,剜去五脏六腑,人最终,只会剩下躯壳。
出事的时间是一个礼拜日下午。他看完堂上的最后一个病人,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然后颤颤巍巍的转到后面的厨房,为自己煮一碗面,他端着碗从后堂出来的时候,堂上聚集的一群孩子转过头,他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嘲弄,更多的是阴谋被揭露之后本能的无措,然后他们一哄而散,留满地狼藉。
他没有想责怪他们,却愤怒而无奈,这些孩子都是石镇老街上的左邻右舍,现在却都成了向他张牙舞爪叫嚣的小小撒旦,这群小恶魔清楚他珍爱什么,他们的破坏直击要点,不遗余力,于是他看见他的缺了封面的牛皮纸《圣经》,倒在一滩唾液和鼻涕口痰之中,第一页还有朱红色的稚劣字迹:杀人帮凶。
像被雷击中一般,他忘了叫喊,忘了挪动步子,忘了营救堕入业火的圣经,他灰白色眼睛亮亮的,眼眶有些发红,如鲠在喉,他那竭尽全力遮掩和想忘记的过去,像一瞬间被从世界的某个角落发掘出来,源源不绝,一丝不挂。
时光倒流,回到一个动乱的时代。他上高中,爱穿在当时还不太普遍的西装,钟情伏尔泰和歌德,在那些戴红袖章停课闹革命的人眼里,这简直是天大的罪过,更为秘密的是,他与当时在中国学习的英裔海伦产生了感情,肤色和国籍是他们努力翻越而过的关山。他的父亲被扣上“反动资本家”的帽子拖上街游行,母亲颈中挂着一串破鞋,跪在台上接受批斗,还被剃了个“阴阳头”,他最终受不了这种侮辱而自杀,一个美满的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他仇恨那些人,那些抄他家的人以前连朝他们家大门望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居然耀武扬威的摔打着那些他们见所未见的东西,那都是“反革命”,他除了在心里冷笑,别无抗争的方法,没人敢发声,他亦如是。这是叫嚣漫天的年代,更是沉默的年代。他负疚半生,因为他当年的软弱。他欺骗了海伦,他违心的说出了逼走海伦的那些话,若非如此,这个有着鹿一般清澈双眼的多情女子,不会离开局势波谲云诡的中国,不会离开他,可他呢?他一无所有,他被抓去没日没夜的砌墙,砌好一面后又推倒重来,一举一动都被密切的监视,他又能给她什么?在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世界?而那本《圣经》,是她的留给何先生唯一的念想。
她走后,他成了虔诚的基督徒。那本《圣经》本来还有八成新,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把它藏起来,这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他做过暗匣,挖过泥坑,这本牛皮纸的《圣经》被虫蛀,被雨淋,本已伤痕累累。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秽物之中,现出一种千疮百孔的圣洁。他捡起它。何先生像往常一样去钟楼做礼拜。
夜已经深了,晚祷过的信徒已经四散归家,何先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钟楼,流下了一滴泪。时钟响了12下,惊醒了栖息在上的猫头鹰,它睁开绿森森的眼,凝望孤独的风景。
第二天,何先生的尸体在钟楼被发现,他腕上流下的血形成一个干涸的湖泊,将干瘪苍老的他凝固其中,那圣经上的“杀人帮凶”像是对围观人群的揶揄和无形的嘲讽,他手中还捏着一张纸条,上面的词句却没人能看得懂:
no man is an islandentire of itselfevery man is piece of the contienta part of the main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Europe is less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as well as if a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mebecauseiaminvolvedinmankindandthereforenever sent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
人群之中,
低低的传来一句:“阿门。”
一声枪响,
在女人尖锐的叫声和椅子的碰撞声中,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应声倒下。
本期作者:湖北恩施高中杜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