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 秦人的迁徙与崛起
星期五
【导读】35年前,我讨论过陕西宝鸡太公庙出土的秦公钟、镈,并顺便讨论过传世的秦公簋。31年前,我讨论过德公都雍前的秦世系和都邑、葬地。在这两篇文章中,我对秦人早期的活动中心和迁徙路线曾有所梳理,与后来考古学界的主流意见相反。这里有两种基本判断,一种是我和少数学者主张的 “秦在汧渭之会 ”说,即陕西宝鸡说,另一种是多数学者主张的“秦在秦亭”说,即甘肃清水说。三十多年转眼就成过去,我对我的基本判断至今不悔。当时我曾说,“本文主要是从历史文献学的角度考证秦早期都邑葬地,问题的证实还有待于考古学的发现”。现在,考古发现日益增多,如何从周、秦、戎的整体关系来重新检讨这两种观点,恐怕很有必要。我想借这个展览的机会,发表一点儿我个人的意见,抛砖引玉,就正于学界同仁。
一、周、秦、戎的族源背景和通婚关系
夏、商、周三族,夏、商在东,周在西,一直是两大板块。周、秦都崛起于西土,与西戎杂处,有很深的西戎背景。周、秦、戎的活动舞台是《禹贡》九州的雍州。雍州之域,横跨今陕、甘、宁三省,陇山正好在三省交界处。陇山以西是甘肃,陇山以北是宁夏,陇山以东是陕西。
两周时期,周人是凭族姓识别来源不同的族。如祁姓传出陶唐,姚姓传出有虞,夏为姒姓,商为子姓,周为姬姓。东夷、淮夷传出太昊、少昊。太昊风姓,少昊嬴姓。祝融八姓主要是己、妘、曹、芈四姓。这些姓,不仅反映父系族源,也反映母系族源,以及不同族姓的通婚关系。如夏的女祖先是有莘氏女,名曰脩己(己姓);商的女祖先是有娀氏女,名曰简狄(疑媿姓);周的女祖先是有邰氏女,名曰姜嫄(姜姓),就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们与其他部族的通婚关系。这些族姓有两周时期的铜器铭文为证,覆盖面甚广,并与文献记载高度一致,足证周人封建,范围确实广,《禹贡》九州的天下概念并非向壁虚构。
当时,雍州之域有六个族姓最值得注意。
1.姬姓:姬姓最有名,当属周人。周人自豳迁岐,来自陇东、陕北的黄土高原,与西北戎狄有不解之缘。姬姓不止是周人的姓,也是很多少数民族的姓(有些可能是冒姓),如东周时期,骊山脚下的骊戎(与申通婚),山西的大戎(即狐氏,与晋通婚),〔1〕还有滹沱河流域的白狄(鲜虞、中山),他们也都是姬姓。
▲ 滹沱河上(任超 摄)
2.媿姓:
媿姓最有名,当属唐叔封晋的怀姓九宗,怀姓即媿姓。
王国晋献公娶大小戎子,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杜预注以大戎子为姬姓,小戎子为允姓。
但《史记·晋世家》则以大小戎子为姊妹。
维说,媿姓是鬼方之姓。
鬼方来自贝加尔湖一带,初居内蒙古河套,号称河宗氏,后顺黄河南下,分别进入陕西、山西,东周以来集中在晋东南,号称赤狄。
媿姓和姬姓都来自北方,但姬姓主要在陕西,媿姓主要在山西。
媿姓属于北狄系统。
3.姜姓:姜姓来自西方,属于西戎系统,与姬姓世代通婚(西周12王,至少有六个王娶自姜姓)。学界公认,姜姓与氐、羌有关。氐、羌是藏族和羌族的祖先,历史上与汉族关系最密切(两者同属蒙古人种、汉藏语系)。他们从青海进甘肃,从甘肃进陕甘,从陕西进山西、河南,有许多不同分支,号称姜戎(或姜姓之戎,或姜氏之戎)。姜姓归附周人,有号称四岳之后的申、吕、齐、许。申,初在陕西,与周通婚,后分一支迁南阳,留在陕甘的叫西申,迁居南阳的叫南申。西申也叫申戎。吕,初封不详,后迁南阳。齐出于吕。太公吕尚佐文、武图商,有勋劳,封于齐,是周的舅氏,与周关系最密切。许国也从吕国分出。西周晚期,西戎为祸,主要是姜戎和犬戎。姜戎是姜姓,犬戎是允姓,二戎皆听命于申侯。周宣王三十九年,千亩之战,周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国语 ·周语上》),从此元气大伤,降及幽王,被申侯率犬戎攻灭。《左传》两次提到姜姓之戎(僖公三十三年、襄公十四年),范宣子称其祖吾离,本居瓜州(今甘肃敦煌),被秦人迫逐,离开瓜州,投奔晋国,晋惠公特意把他们安置在晋都南鄙,让他们帮助晋人打仗,好像罗马帝国的日耳曼雇佣兵。所谓“秦人迫逐”,从年代看,应指秦穆公伐戎。
4.允姓:王国维说,允姓是猃狁之姓。猃狁是该族自名,古书有许多不同写法,一类写法是獯鬻、薰育、荤粥,一类写法是混夷、昆夷、緄戎。猃狁之名,流行于西周,西周以后,寂然无闻。《左传》有所谓允姓之戎(僖公二十二年、昭公九年),盖其孑遗。这支戎人也叫陆浑戎(宣公三年,成公六年,昭公十七年、二十二年),本居瓜州,晋惠公、秦穆公迁其民于河南,始定居于熊耳山南,伊河上的嵩县,最后灭于楚。陆浑是其本名,与上述名称属于一系。古人有一种说法,允姓之戎出自塞种(Saka)。塞种即操东伊朗语的斯基泰人(Scythians)。古代西域是印欧人的游牧天堂,蒙古、突厥系的游牧人皆后来者。蒙古人种与高加索人种互为进退,主要在新疆东部和甘肃西部之间。《左传》说允姓之戎初居瓜州,他们很可能是印欧人或混有印欧人的血统。瓜州既有姜姓之戎,也有允姓之戎,两者相伴相随,正是活动于这一带。王国维治西北史地,尝为匈奴找源头。他说獯鬻、昆夷、猃狁即匈奴的前身,可能很有道理,但说鬼方是猃狁的前身则大谬不然。允姓来自西方(新疆和甘肃),中心在甘肃,属于西戎系统;媿姓来自北方(内蒙),中心在山西,属于北狄系统。王国维不别戎狄,把鬼方当猃狁的前身,此说不可从。
5.姒姓:与上不同,来自东方(山西)。司马迁记姒姓12支,核心是夏后氏。夏人住在晋南、豫西。其他11支,杞、缯在山东,褒、莘在陕西,则是夏人扩张的结果。周人与他族联姻,除与姜姓互为姻娅,还娶姒姓女子。如文王后为太姒,幽王宠幸褒姒。太姒出自莘,褒姒出自褒。莘在陕西合阳,褒在陕西汉中。
6.嬴姓:与上不同,来自东方(山东)。司马迁记嬴姓13支,主要是鲁南、苏北、皖北、豫东的土著,属于东夷和南淮夷。其中一支,西迁山西者为赵人的祖先,西迁甘肃者是秦人的祖先。嬴姓不仅与姜姓通婚(如大骆的配偶是申女),也与周王通婚(如秦武公的配偶是王姬)。
二、《史记》的重要性
周、秦、戎是三角关系。西戎的中心在陇山西侧,周之旧都在岐山脚下。秦在陇山以东和岐山以西,正好在两者间。西周晚期,周、戎间的种种冲突,都与秦分不开。
《史记》讲秦,有两篇东西,一篇是《秦本纪》,一篇是《秦始皇本纪》,这是研究秦史的基本史料。秦立国前和立国后的历史,即秦国史,见《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只讲秦始皇的出身背景和生平经历,还有他的后继者秦二世,其实是秦代史,跟这里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但《秦始皇本纪》后附录了一篇秦世系,却很重要,是研究秦国史的重要参考。
《史记》是以谱牒为框架的大历史,特别重视族源、世系和居邑、葬地。汉代和秦代,不仅年代相近,而且地土相袭。司马迁,世为太史公,遍览皇家图籍,他能看到的秦国史料最多。这些史料是萧何从秦代的皇家档案馆直接接受,来源最可靠。
司马迁作《秦本纪》,他根据什么材料?答案是秦人的谱牒,即著名的《秦纪》。《秦始皇本纪》附录的秦世系,前人称为“别本《秦纪》”。这两篇东西,有些说法不一样,司马迁是以《秦本纪》为主,而以《秦始皇本纪》后面的秦世系为辅。他是把后者当这两篇本纪的附录。研究秦世系,我们还是要以《秦本纪》为主。
《秦本纪》讲秦人的族源,主要是从中潏讲起。司马迁说,中潏父为戎胥轩,母为申侯之女,早在商周之际就投奔周人,定居西垂(西犬丘,在甘肃礼县),和戎人住在一起。中潏生蜚廉,蜚廉二子:长为恶来革,是秦人的祖先;幼为季胜,是赵人的祖先。恶来革以下的世系是:女防—旁皋—太几—大骆。大骆有二子:成与非子。非子养马有功,周孝王想立非子继嗣大骆,但阻于申侯之言,不得立,别封于秦。真正继承大骆的是成,而非非子。非子封秦前,只有秦人的族源史,没有秦史。我们不能把秦人的族源史与秦史混为一谈。
司马迁讲这一段,中潏到蜚廉和蜚廉二子,有些细节还不太清楚,恶来革到大骆只有五世,恐怕短了点。但大骆以下的世系比较可靠。大骆之族,活动范围主要在陇山西侧的天水一带,西有甘谷,南有礼县,北有秦安,东北有清水、张家川,没问题。问题主要是,大骆一支的居地并不等于秦人的居地。
《史记》叙事,特点是兼存异说、各从主述,比如同一件事,有好几种说法,彼此不一样,怎么办?
他的办法是采取口述史学的办法,讲秦以秦的史料为主,讲楚以楚的史料为主,彼此矛盾没关系。即使同一个国家或同一个人,只要有不同说法,也要适当保留,以一说为主,他说为辅。比如他讲老子,居然有三种说法。其实,西方古典作家写历史照样有这种体例。比如希罗多德的《历史》就是如此。
秦在什么地方?司马迁的描述是: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孝王欲以为大骆适(嫡)嗣。申侯之女为大骆妻,生子成为适(嫡)。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适(嫡)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所以为王。王其图之。”于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亦不废申侯之女子为骆适(嫡)者,以和西戎。……文公元年,居西垂宫。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四年,至汧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
这里,意思很清楚:第一,非子为周孝王养马,在“汧渭之间”,即渭水以北,汧、陇之间;第二,周孝王 “分土为附庸”,“邑之秦”,肯定在岐周附近;第三,文公东猎,卜居营邑,在“汧渭之会”。“汧渭之会 ”是汧水、渭水交会处,与非子所封是同一地点,这一地点在宝鸡地区。
秦亭说或清水说,见《史记 ·秦本纪》的注释:
1 《史记集解》引徐广《史记音义》:“今天水陇西县秦亭也。”
2 《史记正义》引阚骃《十三州志》:“秦亭,秦谷是也。”
3 《史记正义》引李泰《括地志》:“秦州清水县本名秦,嬴始邑。”
这三条材料皆晚出。徐广为东晋人,阚骃是北魏人,李泰是唐代人。学者宁信徐广、阚骃、李泰,不信司马迁,这是没有道理的。学者要想否定 “汧渭之会 ”说,司马迁是座绕不过的大山。
三、周、秦与西戎
周、秦与西戎有不解之缘。
戎字常与西字连在一起,狄字常与北字连在一起。周、秦起于西北,与戎、狄是老邻居。
这里所谓“西戎”,主要指来自青海、新疆,聚集在河西走廊和陇山两侧,并沿渭水向山西、河南转进的民族,不包括陕西、山西、河北的姬姓之戎,以及属于北方系统的山戎(也叫北戎和无终戎)。
古书对西戎有什么记载?
(一)《尚书》
古书提到西戎,以《尚书》为最早。《舜典》说尧逐四凶,“窜三苗于三危”。“三苗”不是今苗族,而是住在三危山(在今敦煌、瓜州)一带的三支西戎。《禹贡》讲雍州,西界在黑水(今党河)、三危山,北界在弱水、合黎山。这二山、二水都在今甘肃西部。它提到 “三危既宅,三苗丕叙 ”,下文作 “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今本错在雍州节最后),昆仑、析支、渠搜,就是《尚书》的“三苗”。这三支西戎都是逐水草而居,顺黄河北上,从青海进入甘肃。他们最理想的居地,当然是河湟之地和甘肃东部,但受华夏势力挤压,被迫往西走,住在河西走廊的西端。《左传》提到的瓜州之戎可能就是这三支西戎的后代。
(二)《尚书大传》
周人的历史,从一开始就与戎狄分不开。如《尚书大传》把文王决虞芮之讼当文王受命之年,第二年伐于(即盂),第三年伐密须,第四年伐畎夷,第五年伐耆(即黎),第六年伐崇,第七年卒,其中就有伐畎夷。《史记 ·周本纪》也提到这七年之事,但顺序不一样,“畎夷 ”作“犬戎 ”。犬戎见《逸周书 ·王会》、《左传》闵公二年等。王国维认为,犬戎是猃狁在东周时期的名称。
(三)《诗经》
猃狁是西周时期的允姓之戎。猃狁为祸,周伐猃狁,主要在西周晚期。猃狁见《小雅》的《采薇》、《出车》、《六月》、《采芑》,字作 “玁狁”。王国维说,这些篇章都是厉、宣之际的作品,西周金文提到玁狁,也主要在这一段。
(四)《左传》
《左传》提到两支戎人,都是因秦穆公伐戎,被迫东迁,归附于晋者。一是上面提到的姜姓之戎,旧居瓜州,后迁山西;二是上面提到的允姓之戎,旧居瓜州,后迁河南。
(五)《史记》
《史记》讲周史,有《周本纪》;讲秦史,有《秦本纪》。西戎无传,只是作为戎祸和被讨伐对象,被这两篇文献顺便提及,再不然,就是当匈奴的背景,放在《匈奴列传》讲。《秦本纪》说,周人靠申、骆通婚以和西戎,西部也曾相对安定。但西周晚期,戎祸渐起。犬戎灭犬丘大骆之族,秦仲伐戎,战死于戎。庄公虽收复西犬丘,但戎祸已蔓延到陇山以东。其后,周幽王废申侯女而宠褒姒,导致申侯勾结犬戎灭西周。秦襄公将兵救周,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襄公伐戎至岐,卒。文公卜居汧渭之会,迁都陈仓,收岐以西之地,岐以东,献于周,这才站稳脚跟。
文公以后,秦伐戎,主要有下述事件:
1.秦宪公伐亳戎(亳戎都荡杜,在陕西西安),见《秦本纪》。
2.秦武公伐彭戏氏(在陕西白水)、邽戎(在甘肃清水)、冀戎(在甘肃甘谷)、小虢(在陕西宝鸡市陈仓区虢镇),设邽、冀、杜、郑四县,见《秦本纪》。
3.秦穆公伐西戎八国:绵诸(在甘肃天水)、緄戎(即犬戎,在甘肃礼县)、翟戎(在甘肃临洮)、獂戎(在甘肃天水)、义渠(在甘肃庆阳、平凉)、大荔(在陕西大荔)、乌氏(在宁夏固原)、朐衍(在陕西定边),见《匈奴列传》。这八个国家,绵诸、緄戎、翟戎、獂戎在陇山以西;义渠、大荔、乌氏、朐衍,除大荔偏东,在陇山以北。
4. 秦孝公西斩獂戎之王,见《秦本纪》。
5. 秦惠文王伐义渠,取25城以为县,见《秦本纪》。
6. 秦昭襄王灭义渠,设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见《秦本纪》。上述诸戎,分布甚广,但与周、秦关系最大,还是陇山西侧的天水一带。天水一带是西戎各部的活动中心。如清水县白驼遗址、张家川县马家塬遗址和秦安县王洼遗址,都是战国中晚期戎人的遗址。这一时期,戎人相继归附于秦,礼器多取秦式,但葬车、车马器、兵器和饰牌,仍保持戎人特点。其中最引人注目,是三号墓出土了一件铜茧形壶(M3:8)。茧形壶,古人叫椑榼,秦地很流行。铭文在器底,为阳文“鞅”。这个字是铸造,不是后刻,字体与商鞅诸器的“鞅”字如出一辙,显然是秦文字。商鞅,前356年为左庶长,前352年为大良造,卒于前 338年,商鞅变法在前356—前338年之间,墓地测年正在这一时间范围内。
天水、甘谷是秦武公伐邽、冀戎所设的邽、冀二县。天水不仅有邽戎,也是绵诸戎和獂戎聚集的地方。当时的邽县包括清水县。秦代从邽县分出上邽县,上邽故城在清水县城的西北。张家川是西汉陇县。礼县是西垂(西犬丘)所在,既是大骆之族的旧都,也是秦庄、襄二公的新邑。緄戎即犬戎,与之比邻而居。犬戎是住在犬丘(西犬丘)的戎。
清水、张家川靠近陇山,是关陇大道所必经。清水有秦亭村,位于清水县城以东,秦亭镇以西。秦亭村有北魏太和二十年残碑(现存百家村秦乐寺)。其东北盘龙村有清道光二十二年重修关山驿路碑。翻过陇山,山的东侧是今陇县。陇县店子村有秦的城址和墓地,有些考古学家说,这是襄公徙都汧的证据,陇县是襄公东进建立的新都。
其实,秦在秦亭说和襄公徙都汧说都靠不住,属于误用文献。我在《〈史记〉中所见秦早期都邑葬地》中已经澄清过这一点。
现在,考古学界,很多学者都把非子的封邑定在在甘肃清水县。理由是:目前,年代最早的秦遗址是清水李崖遗址,其次是甘谷毛家坪遗址,其次是天水的西山遗址、鸾亭山遗址和大堡子山墓地。他们相信,最早的秦不在陕西,而在甘肃。秦人是从清水,翻越陇坂,沿千河,从陇县经千阳到宝鸡到凤翔,一步步往东挪。所有文献记载的都邑,从西到东,按年代早晚,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能找到相应位置,整个迁徙是一条线。
我不同意这种判断。第一,问题不在年代,李崖遗址和毛家坪遗址,无论是否可以早到西周中期、西周早期甚至商代,都不能证明非子封在清水。因为秦是周孝王以来才有的概念,时间在西周中晚期之交。早于这一时期,只有大骆之族,没有独立的秦嬴,我们不能把大骆之族当作秦。
第二,清水秦亭距李崖遗址还有相当距离,当地没有任何考古证据,足以支持非子受封的秦就在秦亭,现在持清水说者也承认,秦不在秦亭。清水秦亭说出徐广,广为东晋人。其说晚出,并不能抹杀和代替司马迁的说法。秦在清水说肇于秦亭说,前提本身就有问题。
第三,秦亭以秦为名,这样的地名很多,不能证明秦在秦亭。秦亭以亭为名,从地名不难判断,只不过是古驿站。秦亭镇旧名秦亭铺,秦亭村旧名秦子铺。铺是驿站。秦亭只是关山驿路上的一个歇脚点。
至于襄公徙都汧说,我在《〈史记〉中所见秦早期都邑葬地》中也讲过,此说出唐《括地志》,不仅不见于《史记》,而且《括地志》引用的《帝王世纪》也非原文,其实是误用文献。
现在,为了探索秦文化,考古学家做了大量工作,积累了大量资料。考古材料和文献材料有矛盾,经常不是这两种材料本身有矛盾,而是我们对两者的关系吃不准,对它们的认识有矛盾。这里,关键不在考古可信还是文献可信,而在如何正确理解和运用这两种材料,把两者放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上。这么多年,考古材料已经推翻了司马迁的说法吗?我看没有。
四、秦人是靠伐戎继周而崛起
嬴分两支,秦嬴在陇山东侧,骆嬴在陇山西侧,骆以和戎,秦以事周。秦人崛起是三部曲:西周晚期,戎势孔炽,先灭骆嬴,后灭西周,秦人收复西犬丘,护送平王东迁,周人弃土东逃,把西土留给秦,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秦人从西犬丘出发,打回老家去,收复岐以西之地;第三步,秦人从宝鸡出发,一路上凤翔原,到岐山脚下,一路沿渭河走,向泾渭之会、洛渭之会、河渭之会不断挺进,代代伐戎,收复周人的故土。下面做一点讨论。
1.商周考古,有所谓先商、先周,仿此,秦也有先秦。这个“先秦”不是指秦代以前的历史,而是指秦国以前的历史,即非子的族源世系。最近,清华楚简《系年》透露,武王克商后有武庚三监之叛,秦人的祖先“飞廉东逃于商盖氏(曲阜一带,即商奄)。成王伐商盖,杀飞廉,西迁商盖之民于朱圉(朱圉山),以御奴虘之戎(指西戎),是秦之先,世作周幹。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秦仲(秦襄公之误)焉东居周地,以守周之坟墓,秦以始大”。看来,嬴姓西迁,初居甘谷,后居礼县。礼县,古名西垂,也叫西犬丘,秦汉叫西县,秦人祭祀白帝(嬴姓始祖)的西畤就在西县。西垂一支,周孝王时有大骆。大骆二子,成以嫡子顺继大骆,住在西垂,非子是旁支,别封于秦邑。成与非子是一家,他们的遗物,从考古文化讲是一个系统,无法从器物型式加以划分,但骆嬴、秦嬴是两支,不能混为一谈。我们即使在甘肃境内发现早于西周晚期而又与秦有联系的东西,也不能认为就是秦的东西。
礼县大堡子山出土秦子镈
2.秦之称秦,当从非子封秦算起,非子以前居西垂者,只有大骆一族。司马迁讲得很清楚,非子封秦,是周人 “分土为附庸 ”,肯定住在岐周附近,而不是西垂附近。而且这个地点很具体,就是 “汧渭之会 ”。清水也好,陇县也好,都不能叫 “汧渭之会 ”,只有宝鸡才能叫“汧渭之会”。非子为孝王养马,封秦之前,或在汧陇一带(关山牧场一带),但周人赐邑,还是在汧渭之会。秦与周密迩相处,还有一个证据。司马迁曾四次引用周太史儋的预言,“始周与秦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 ”(《史记 ·周本纪》等),他说的 “始周与秦合 ”指非子封秦,与周比邻而居,“而别 ”指秦襄公护送平王东迁洛邑,“别五百载复合 ”指平王东迁到秦灭周,中间隔了500年。“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 ”指秦王政灭周后17年,大举攻赵,由此揭开秦灭六国的序幕。我们从这段话看,秦与周本来住在一起,这点没法否认。
3.申是西戎之首,既与周联姻,也与秦联姻,对安抚西戎最重要。西周晚期,周宣王宠褒姒,废申侯之女所生子,西周是被申侯勾结犬戎攻灭。犬戎即緄戎,学者多已指出,即西周金文屡见的猃狁。戎族之号,多冠居地,如邽、冀、翟、獂诸戎,莫不如此。犬戎之所以叫犬戎,当是因为住在犬丘(西犬丘)。犬丘不仅是犬戎所居,也是大骆所居。大骆妻是申侯女。司马迁说,大骆二子,周孝王更喜欢非子,想立非子为大骆的继承人,申侯坚决反对,理由是申骆联姻,西戎皆服,您能把王位坐稳,关键在这里。因此周孝王才把非子封在秦,号曰秦嬴。这个秦嬴是从骆嬴分出,别为一族。基于这一史实,我有一个概括:陇右为骆(骆嬴),陇左为秦(秦嬴)。骆与戎住一块儿,在陇山西侧;秦与周住一块儿,在陇山东侧。骆嬴是用来安抚西戎,秦嬴是用来入事于周。我认为,不别骆、秦是所有误解的根源。
4.—秦侯—公伯—秦仲四世是头一段。这一段,秦的都邑、葬地在汧渭之会。非子“赏宅 ”是秦史的第一件大事。其年代可从后面三代逆推。秦仲在共、宣时(前844—前822年),很明确。公伯立三年(前847—前845年),秦侯立十年,皆厉王时(前855—前846年)。非子跨孝、夷、厉三王(前?—856年),孝、夷在位短,主要活动当厉王时。西戎灭大骆之族在厉王末年,当秦仲三年(前841年)。这以后才只有秦嬴,没有骆嬴。西戎灭骆嬴,是西戎灭西周的先兆。
5.“十又二公”。这十二公从谁算起?或说庄公,或说襄公,我认为,毫无疑问,应从庄公算起。襄公受封诸侯,秦器称为“受国”,当然是秦史上的大事,但庄公收复西犬丘,也是秦史上的大事。《史记》讲得清清楚楚,他是秦公,为什么不算?庄公西略伐戎,在宣王时。从此,秦人才放弃秦邑,以西垂为都,代替骆嬴一支,作西垂大夫。我们要知道,这是平王东迁的前提,也是秦史上的大事。庄公称公,跟武王取天下,仍尊其父为文王一样,古代帝王往往如此。庄公、襄公居葬在西垂,司马迁讲得清清楚楚,没问题。大堡子山有两座秦陵,不管是两个公各居其一,还是同一个公夫妻分葬,都只能是这两个秦公或其中的一个。在这二公之前,在这二公之后,西垂没有秦公的陵墓。
6.犬戎灭西周,司马迁讲得很清楚,周平王弃土东逃,与秦襄公誓,最初只是让他收复 “岐以西之地”。“岐以西之地”正是宝鸡,即秦人的老家。他虽伐戎至岐,但没能取得最后胜利,就死了。文公继续伐戎,才真正打回老家,岐以西归秦,岐以东献周。《史记 ·秦本纪》说:“文公元年,居西垂宫。三年,文公以兵东猎。四年,至汧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司马迁讲得很清楚,文公新都和非子初封,两者在同一区域。这个新邑,现在还没找到,但毫无疑问,应在汧渭之会,即宝鸡一带。此话不能理解为人封在清水,但仪式在宝鸡举行。
7.文公新邑与非子故都同在宝鸡,这里有四个祭祀遗址,有助卡定它的大致范围。第一,五岳之前,只有四山称岳(泰山、霍山、嵩山、吴山),当时秦人的神山不是华山,而是吴山,吴山古称岳山,在宝鸡西北。顾颉刚认为,最早的岳山是这座山,姜姓所出的 “四岳 ”就是这座山。第二,文公梦黄龙,建鄜畤于凤翔三畤原上,在宝鸡东面。第三,文公祭陈宝,建陈宝祠于陈仓北阪城,陈仓北阪指贾村塬。第四,文公祭南山丰大特,建怒特祠于宝鸡南山,宝鸡南山也叫陈仓山。
8.宝鸡以千河分东西,渭河分南北,是秦人的龙兴之地,秦遗址多追随西周遗址。宝鸡旧名陈仓。陈仓之陈与陈宝有关。陈宝见《尚书 ·顾命》,列于宝石中,其实是陨石。陨星下落,穿越大气层,呼啸而过,有如鸡鸣。古人有许多传说,说陈宝是宝鸡所化,唐以来以宝鸡名县就是根据这类传说。《封禅书》说,“作鄜畤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陈仓北阪城是获石之所,应即最早的陈仓城。汉陈仓城在宝鸡斗鸡台。斗鸡台一带出土过很多著名的西周铜器。陈仓以仓为名,恐怕与漕运有关,如孙家南头遗址,不仅有春秋秦国大墓,也有汉代仓储遗址。汉陈仓城虽不必等于文公新邑,但文公新邑应在今宝鸡市陈仓区一带,还是八九不离十。
9.《秦本纪》说,文公居西垂宫,葬西山;宪公徙居平阳,葬西山;武公居平阳封宫,葬雍平阳,未及出子。《秦始皇本纪》不同,作文公居西垂宫,葬西垂;宪公居西新邑,葬衙;出子居西陵,葬衙;武公居平阳封宫,葬宣阳聚东南。文公新都既然在宝鸡,陵随邑转,自应以《秦本纪》为是,也在宝鸡。《秦始皇本纪》的“葬西垂”是“葬西山 ”之误。西山,或本作岐西山,不在西垂,《帝王世纪》、《括地志》谓即 “岐州陈仓县西北三十七里秦陵山”。从方向和距离估计,可能在宝鸡市金台区陵原村一带,即大唐秦王陵(李茂贞墓)附近。宪公徙居平阳,也叫西新邑,旧说在阳平镇,现在多认为在阳平镇西边的太公庙。宪公葬地,《秦本纪》作西山,《秦始皇本纪》作衙,似乎是一回事。衙也可能就在西山一带。这个衙在哪里?过去我有一个大胆推测,衙即茹家庄、纸坊头、竹园沟出土铜器铭文上的国之(古音相同)。这三个地点,茹家庄、竹园沟在渭河南,与姜城堡、益门为一线,都在清姜水东岸。纸坊头在渭河北,正好在陵原南。当然这是假说,但其地点总以不离宝鸡者为是。武公葬宣阳聚东南,宣阳聚是平阳城下面的小聚落。宝鸡出土春秋秦铜器,地点很多,如金陵河以西有福临堡,千河以西有斗鸡台,千河以东有孙家南头、太公庙、大王村、阳平镇(秦家沟),从西到东,大体在一条线上,都在渭河北岸。渭河南岸则有渭滨区的姜城堡,与福临堡隔河相望。我怀疑,秦文公以来的四个秦君,其都邑、葬地是以汧渭之会为中心,大体沿渭河一线分布,在其上下,并逐渐向凤翔原东移。最近,太高庙探出大型车马坑,与从前出土秦公钟镈的祭祀坑很近,尤其值得注意。
10.我相信,不仅非子故邑、文公新都可能在宝鸡,宪公、武公的西新邑平阳也应在这一带。我对秦在宝鸡说很有信心。秦史虽可上溯到周孝王,当西周中晚期之交。但秦真正崛起和壮大主要是庄、襄二公以来。我的印象,秦国铜器,似乎没有比大堡子山更早。不其簋是不是秦庄公的铜器,恐怕还不能最后敲定。秦式陶器,虽可上接西周,但数量最多还是周室东迁后的东西。陇山东侧,从西周晚期到春秋战国,序列比较完整。陇山西侧,虽有早一点儿的东西,但缺晚期的东西,特别是战国的东西。河西四郡设于西汉,河西走廊几乎看不到秦的东西,就连秦代的东西都没有,发现最多,主要是魏晋以来的东西。秦早期,非子以后和武公以前,除庄、襄二公,中心始终在宝鸡。秦是面向东方,踩着西周的脚印,一步步向东挺进,故都邑、葬地紧随其后,如雍城是傍岐周,咸阳是傍宗周(沣镐)。伐戎是巩固后方,继周是向前推进,更高目标是挺进中原。当然,这是后话。
2014年10月13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标题为编者所加,原标题为:周秦戎关系的再认识:为《秦与戎:秦文化与西戎文化十年考古成果展》而作)
来源: 亚洲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