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讲“睏觉”,为啥叫“到苏州去”?

上海人讲言话,有时也蛮作。想讲啥,偏偏不讲啥。
啥原因?你想啊,这大都市,五方杂居,是个“陌生人社会”,言话不好随便瞎讲讲的呀。
若是在老家,同村同乡,都沾亲带故,讲话“直别别”,也不怕冒犯。
我们这代上海人小辰光耳熟能详的攀谈规则,就是“好言话只讲半句”,“好言话不讲两遍”。
想不到一圈活转来,流行“重要的事体讲三遍”了。
以我愚见,这不是公开当人家聋甏或者戆徒嘛。不过还好,没人生气。真是好一个和谐的盛世。
想啥偏偏不讲啥,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吴语里的缩脚韵,也叫缩脚语。
别人爷娘不方便直指,就讲“城隍老”(爷)、“坑三姑”(娘)。
“我在讲啥人啊,喏,就是隔壁人家的'城隍老’呀,就是对过人家的'坑三姑’呀。”
“幺二三”么是指四(谐音屎,暗指臭)。
“哦唷,这张牌,哪能打得迭能'幺二三’嗰啦。”
“甲乙丙”么事指丁(谐音盯,暗指被盯梢)。
“那件事体,我蛮好覅讲畀伊听的喏。乃末好,'甲乙丙’了。”
最最有名的,就是“猪头三”。
本来江南祭祖,供桌上照例要摆三样物事:一只猪头、一条鱼与一只雄鸡,统称“猪头三牲”。
所以骂一声“猪头三”,还不止是骂人家畜牲,而是“众牲”。三而为众嘛。
除了缩脚韵,还有一种“想啥偏偏不讲啥”的办法,就是用替代语。大家心领神会,不会讲穿。
比如上海人讲“睏觉”,就是如此。
据说,老底子直接讲“睏觉”还是有点忌讳的。
因为人死了就是长眠嘛。所以,最好要用别的话来代替。
比方讲,两夫妻夜里一道看电视,有人先有困意,就会得讲:“我先去'钻被头洞’了噢。”
吃过中饭有点困,也讲,“我到沙发上去眯忒一歇。”
讲到“眯”,就与眼睛搭界。
不过,上海人讲到眼睛时也很当心。因为“两眼一闭”、“口眼不闭”等等,都不是啥好言话。
所以,讲到睏觉与眼睛之间的关系时,除了“眯忒一歇”,只讲“眼皮瞌充”、 “眼皮撑不开”、 “上下眼皮打相打”、“ 眼皮在做窠”。哪怕讲“眼皮搭牢”,也只讲“搭”,一个“闭”字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
当然,总归有些人家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不怕自家“触”自家“霉头”。
石库门弄堂里常常听到老婆这样抱怨老公:
“侬看伊呀,一回来就'挺尸’,啥事体也弗帮我做。我眼睛一眨,伊就'两脚一伸’,'摆平’了。”
不过人家命硬,老了照样金婚钻石婚,你也只有眼热的份。
最最好玩的是,睏觉睏着了,上海人讲,“伊已经到苏州去了。”
从小到大,这句言话不止讲了几百遍,从来也没去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管跟在后面添油加醋。
还没醒么,叫“苏州还没转来”。
碰着枕头就着的么,叫“一歇歇苏州就到了”。
睏得烂熟么,叫“啥个苏州,常州也到了。”
还有呢,叫“到苏州买蓆子去了。”管它啥意思,反正不会有人听错。
真要细细考究起来,这句话还真不是上海言话。上
海人是跟着别人瞎讲的。
一个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这句话是苏北传过来的。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周边的扬州人、泰兴(今泰州)人乃至南京人,他们都把“睏着”说成“到苏州去了”。
甚至还有讲成“上虎丘了”的呢。
据说,元朝末年,朱元璋攻打张士诚把守的苏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因此,一俟城破,大明既立,洪武皇帝就将苏州阊门一带的士族大家统统赶到长江对面去。
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洪武赶散”。
这些人家到了苏北,家谱里都写明,“来自苏州阊门”。
因思乡心切,又归根无日,所以睏着了做梦也要回到苏州去。
所以,你们上海人是跟着苏北人才这样讲的。
顺便提一下,苏州人一直很喜欢张士诚。
张士诚当年治苏,亦深得人心。所以直到现在,苏州人攀谈聊天,还是叫“讲张”。
此张即张士诚的张。
不是“争”,也不是“账”。
“喏,两个人又在讲张了。”
杭州人好像不大同意这种传说。
他们认为,“到苏州去”这句话是杭州人想出来的。
以前都是水路,夜里艮山门上船,船舱就当栈房,睏一觉,天亮就到苏州了。
所以睏觉就叫“到苏州去”。
你们上海人是跟着杭州人才这样讲的。
嘉兴人又不买账。
说,嘉兴话里,“苏”“酥”同音。
睏得熟又称“睏得酥”,所以,嘉兴人睏觉,是“到酥州去了”。
据说西至衢州,睏觉也讲“到苏州去”。
可见流传之广。
不过,正所谓“台风眼里没台风”,苏州人自己从来不讲“到苏州去”的。
也对。苏州人每天半夜三更到苏州,原地打转,不发疯也要失眠的呀。
那么,苏州人怎么讲?
苏州人讲睏觉,叫“到昆山去了”。
好极了。想想上海人也真笨,为啥要跟着人家苏北人杭州人嘉兴人衢州人,每日夜里都“到苏州去”,吃力否啊?
早晓得“到昆山去”也照样睏得着,近多了,车马铜钿一个月下来也要省下不少呢。
不过,苏州人讲“昆”“睏”同音,与嘉兴人的“苏”“酥”同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1982年,浒墅关人在卖草蓆。

那么,“到苏州去买蓆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苏州有个浒墅关,几百年来,那里编的草蓆闻名天下。
所以,据老苏州讲,比“到昆山去”更老的讲法,是“到浒关去”,而且,老苏州讲起来,叫做“关浪去哉”。
另外,在民间,蓆子与睏觉,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吴语里有“滚蓆爿”的说法,侗语里还有“驼蓆子”(即背蓆子)的说法呢。
没蓆子怎么睏觉?所以,睏觉叫“到苏州去买蓆子”。
一定有人要问,蓆子是夏天用的,为啥冬天睏觉,也叫“到苏州去买蓆子”呢?
这个问题很有趣。
想起来,我们现在真的是有点忘本了。
对大多数中土家庭来讲,床上除了盖被,还要垫垫被,还是最近这一百年乃至最近几十年的事体呢。
老底子人家垫垫被,很奢侈的。
早年,无论冬夏,床板上永远铺着蓆子的哦。
所以,穷人过世,买不起棺材,一张破蓆一卷,就入土了。
其实,这跟现在棺材里摆被头,意思差不多的。
好了。我也要搁笔休息去了。
我今朝要怎么道别?
晚清文人对睏觉还有一种很雅的说法,叫做“枕头寄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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