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四)/ 文 : 林承金

林承金

 (四)

1957年,我来到附近乡镇——河凤桥乡上小学五年级。

河凤桥中心完小离我家十来里路,路很不好走,不仅有湿滑逼仄的田埂,崎岖山路,更可怕的是那条灌河,这淮河的支流,从我们县城西北婉蜒而过。河上无桥,过河需淌水。冬天附近居民用旧木板搭成简易小桥,一踩上去,那桥乱晃,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随时有断裂的危险。桥下流水哗哗,令人头昏眼花。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河水结冰,河中间的水流速快,浮冰拥挤顺流而下,水漫上来淹了小桥,只好淌水。流动的冰块割腿上生疼,血口子渗出的血水一道道流,钻心地痛。夏天暴雨,河水猛涨,只好多转五里路到蔡店渡口,再坐船过河去学校。

这所令我神往的学校坐落在河凤桥街北边,坐北朝南。通往上石桥和双椿铺镇的两条公路分别从学校左右两边通过,学校门口边上有一口深井,附近居民都来这挑水吃,俗称这学校所在地是“美人地”,风水极好,前生是一座古庙,占地也并不大,十来间青砖小黑瓦房整齐分布,后院的参天古柏无言诉说苍凉古老历史。

教我们的是郑修身老师,他长身玉立,四方脸,鼻头红红的,身体消瘦。但讲课精神饱满,普通话标准流利,教书认真,关心体贴学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来自异乡的,特别照顾并选我当班长。

记得十月份的那天,我淌水过河受了凉,发起高烧,趴课桌上抬不起头。郑老师知道后马上送我到河凤桥卫生院打点滴,放学后又吩咐几个年纪大的同学护送我过河回家。虽然只是生活小事,但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却永生难忘。

一九五八年是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时期。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当时我们大队叫我家搬到本湾别姓人家的屋子住。那家人家的男人当过兵,他看见我父亲被逮,故而担惊受怕,有天夜里他上吊死在屋后的一棵柳树上,他老婆没有生育,改嫁他人了,屋子是空置着的,有了住处,我们欢喜得不行。

但很快,愤怒与沮丧尾随而至。

初秋的某天,大队来了200多人,架起梯子爬上屋顶,立即,黑瓦满天飞,檀子骨碌碌四散滚动,男的抬的抬,担的担,女的搂的搂,挑的挑,不多一会儿,我们栖身的五间小瓦房变成一片废墟。母亲狂叫着跑过去跟他们理论,队长气定神闲,道,大队部修缮需要材料,是公益事业,任何人也阻拦不了的。

我始终想不明白,既然屋子是公家分给我家住的,为何又被无偿拆除呢?后来因为此事我写了两次申诉,但都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我们暂且蜗居旁边一间草屋。

又过了两个月,那家的亲戚要娶媳妇,找我们要屋子,三番五次催促我们搬家,我们被迫搬离,这时离过年还有一个月。

无奈之下,我们求助姥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容身,姥爷只好让我们搬到他家厅房住下。在姥爷家过完年后,我们必需搬走,因为农村有个风俗,出嫁的姑娘不能观看娘家正月十五的灯火,否则娘家会倒霉的。

我三舅是生产队会计,托人说情,又搬到本队一家厅屋住下,当时他家人口众多,屋子也不够住。几个月后,母亲拖家带口,又搬到本湾另一家两间灶屋。当时社员都在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食堂里打饭吃,每家每户的灶台都统统扒掉,锅都被没收。灶屋是空着的,似乎没人间烟火。

秋收后,我母亲和众多妇女一起被安排淘铁砂,离家十多里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留守家中,母亲很不放心,向大舅诉说,他托人帮租住我姨姥家的一间厨屋,那时搬家真是方便,没有家具没有粮食,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碗筷,简单收拾一下,我们一家五口就搬走了。

这样一来,我母亲到淘铁砂工地路途近,还可以照顾家,更重要的是我上学也只有五里地路程了,我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

这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是“大跃进”的显著特征。这年的大炼钢造成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调成为1959至1961年国民经济遭受严重困难的直接诱因。

1957年我国的钢产量为535万吨,由于大跃进的发动和人民群众生产热情的高涨,人们的头脑开始不冷静起来,赶超英国的时间一再被缩短,钢铁产量的指标不断被拔高,为“实现107O万吨钢而奋斗”的口号被喊响,一时间各地转炉电炉遍地开花。

在“以钢为纲,带动一切”的指引下,各地闻风而动,我们全村男女老少也齐心协力大办钢铁,我们大队一块十多亩的旱地上建起了十多座炼钢炉,这种土法上马的治炼炉,农民工技术不成熟,公社派人专抓这项工程,一切为着炼钢铁。

一时间,社员四处收集炼钢材料,下河淘铁砂的,走街串巷收集破铜乱铁的,包括家中柜门纽扣,门闩上铁片,铁锄头铁榔头……统统送炼钢厂。炼铁所需要的燃料,都是各大队社员把所有大树砍倒,再烧成木炭,源源不断运送到炼铁厂。我湾有几棵大鹅掌古树都这样葬身了火海,其中一棵六个人手拉手合抱不过来。  房前屋后山坡河沿,到处裸露砍伐后的树桩,没有半点儿生命的气息。

到处林立的高炉和烟囱,衬托出繁忙的景象,晚上十里开外的人们都可以看到高炉火光向四面八方喷射,在死一样沉寂的夜里,特别刺眼。

那一年农业生产严重受损,由于全队都投入炼钢,秋收时,红薯,花生,水稻,豆子,棉花,玉米,都随秋雨烂地里,我上学经过的田间地头,散发作物腐烂的浓烈气味。尽管路边墙壁上张贴满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但现实是令人痛心的,“浮夸风”随之而来,有谁见过一亩地产三千斤四千斤甚至五千斤粮的?拼死累活,那一亩地,充其量三四百斤呢!

在看不到未来的灰暗日子里,我的小学生活在辗转中结束了。

第二年秋天,我来到城里上初中。当年小学毕业,只有我一人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商城一中。一中的学生,是从全县各中心完小招收来的尖子生,我很幸运被录取,大部分同学没考取都回乡务农了,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心情很沉闷,有很多不舍。

来到县一中,农村学生不单独编班,混编在县城的学生之中,显得灰头土脸。

我们的班主任是汪德宇老师,城关人,讲话抑扬顿挫,非常幽默,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1958年,城关组建了火力发电厂,学校教室都安装了两根乳白色的电棒,窗明几净的教室,早晚自习在电灯光照射下白昼似的,学校的师资水平,教学仪器,教学设施都是全县最好的。

我上初一这年,村民继续轰轰烈烈炼钢,农业生产受到严重影响,加上当年大范围的干旱少雨,粮食大幅减产,生产队除了按规定上交国家公粮外,所剩无几。当时生产队社员都以小队为单位在队里食堂打饭吃,一天三顿都是稀饭,照见人影儿,食堂会计和炊事员都是从外队抽调来的。

大约当年十月份,很多生产队就没有粮食了,食堂不再烧祸,叫“砍大锅”,就是把烧饭大锅翻过来放灶台上,不烧饭了。一时间,人们都慌了,饥饿,迫使各人找各人吃的,只要能填进胃里的东西,见了就往嘴里塞。

我们吃得最多的是葛根,爬山挖回,刮掉黑皮,放塘里洗净,里面的白根捣烂,揉搓,滤掉残渣,剩下乳状液,放置土缸里澄清,再晾晒,就成固体状粉未了,充饥是挺好的,但很快,山上的葛根遭劫般寻不见了,漫山遍野挖得千疮百孔。

饥饿难耐时,野菜,木条根,桑树皮,榆树皮……都成了下肚的食物。

浮肿”,随之而来。很快,很多青壮年男子扛不住几个月,活活饿死。我所在的湾子就有四家人全部饿死,另几家就只剩下一人。

我在商城一中上学,也同样遭受到 饥饿的威胁,国家供应住校生每月26斤粮食,其中还有杂粮,学校食堂用小瓷盆蒸饭,四人一盆饭,不稠也不稀,用筷子在饭盆划个十字,每人一份,大约有三两米饭,有钱的学生可以买点菜,没钱的就只好将就咽点白饭。整天总是吃不饱肚子,饿的心里难受极了。

那个秋天,我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营养不良,整天没精打采,最终患上浮肿病,下肢一按一个坑,半天恢复不了,哪里还有精力用功学习,连走路都很困难了。

我得病后,汪老师叫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来校。记得那个周日的早上,汪老师送我离开学校,我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走到七里岗,我再三催促老师回去,但他不忍离开,后来他站在原地看着我走远了,才依依不舍的和我挥手告别。

现在想来,老师不舍,怕是我撑不过这一关,毕竟每天身边都有人捱不过去死掉的。

那天我头昏眼花,从早晨八点开始走,一直走到下午五点多钟,终于走到了灌河边。那年的冬天来得特早,农历十月份,就已经下雪了,雨夹着雪花,飘飘洒洒,北风刺骨,吹到脸上刀割一样生痛,棉袄棉裤早被雨水浸湿,我脱下棉裤,咬牙淌过冰冷刺骨的河水,我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叮叮作响,腿脚发麻没有知觉,上岸后,好长时间才缓过劲,艰难把棉裤生拉硬扯穿上,差点摔倒在河边。

我努力支撑不敢倒下,我甚至怕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样,倒下再起不来。我咬着牙往前走,天渐渐黑了,四周暮色慢慢地聚拢来,怎么办呢?离家还有十多里地,继续走的话,会饿死冻死在路上。要不找个人家借宿一夜也好,念头一闪,忽然想起三妗娘家就住在河边不远的汪岗湾里,我一步一挨挪着,掌灯时分,终于到了湾里,可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先前没有来过。

情急之中,我就大声的哭喊:老妗子,老妗子……清寂空旷的夜,喊声凄厉传出很远,很快有狗吠传来,随之一户人家木门吱扭一声打开,灯光里走出一年轻女子,原来是我三妗的妹妹王传秀,她探出头四下张望,我像看到救星般立即喊姑姑,她认出了我,立即搀我进屋,借着昏黄灯光,我环顾下,只看到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躺床上睡着了,他是三妗的小弟,我认识。我问:“姥呢?姥爷呢?”

她瞬间泪滑下来,说“三个月前饿死了,埋后山了。”

“我三妗呢?”我心徒然一惊,追问。

“也饿死了,你三妗闺女芹也饿死了。娘儿俩埋一块了,在屋后竹林里……”

她抺着泪,垂下头,不再吭声。

那一刻,我窒息得没法呼吸。

顾不得聊太多,我还全身湿漉漉的,姑姑让我脱下棉裤棉袄,她烧了一堆柴禾火,给我取暖,她一边给我烘烤棉衣一边说还没吃饭怎么办呢,队里食堂早过饭点了,要不我去刮点榆树皮吧。她说着拿把砍刀摸黑找榆树去了。

我支持不住,先躺下了,破棉絮太薄,被窝里也冷得出奇,我一边打着冷颤一边听着胃里咕咕作响,口里还一个劲流清水,劳累,饥饿,寒冷,全面袭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姑姑挟裹一阵冷风进来,手里拿几块刮来的树皮,说,你先睡,我做好了再叫醒你。

一整天颗粒未进,饿得太凶,哪里睡得着!恍恍惚惚蜷伏被窝里,听姑姑在屋子里走动的声响,她一会儿烘烤我的棉裤棉袄,一会又走到我床前摸我脑袋,喊醒我,我听见她惊恐的声音,她害怕我会随时饿死在床上。

昏昏沉沉中,我睡着了,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睁开眼,我惊喜的发现我还活着 。

那天的天气也格外的好,天空像被飓风刮了整整一夜,干净得没有 一朵云,只剩下彻底的纯粹的蓝色,张狂的渲染在头顶上面,像不经意间,随手打翻了蓝色的墨水瓶,渲染开的,是千丝万缕的蓝。

这天的阳光和其他寻常日子里的阳光一样的好,或者说更好,但我没有说话的欲望,满脑子就想着 吃的, 看见桌子腿都恨不得啃上一口。

那天真是个好日子,我竟然两三天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一大早,姑姑领我和她弟弟去食堂吃饭时,一路上姑姑还担心的要命,怕我一外人,不给饭吃。竟没想到那个慈眉善日的生产队会计看我们是半大孩子,还特意多盛了几勺稀饭,没有菜,姑姑抓了些粗盐撒饭盒里,搅拌下,我没歇气地连吞下三大碗。

吃饱了,劲头来了,我向姑姑告辞回家。

尽管天放晴了,但刚下过雨雪,空气还是冷飕飕的,路面结了冰,踩上去咯吱咯吱脆响,走一步滑一步,田野空旷寂廖,我像个独行侠,行进在死一样的沉寂里。

又走了八个多小时,肚子里最后一粒米都消耗殆尽时,我终于看到了村头我家透过窗户的煤油灯投射的昏黄灯光。此时,天完全黑下来。

我像个远行的历经磨难的行者敲开了家门。

妈见到我,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哭够了,才仔细打量我,按我胳膊,腿肚子上的肉,一按凹下去弹不起来,又哭,边抹泪边絮叨,说还好呢没饿死,学校好歹比家强,还有供应粮,断不了炊就不用怕的,家里不行了,队里食堂没粮了,不烧了砍大锅了……

我眼睛四下里搜寻,问我小妹呢,妈说饿死了,上个月的事。埋你爷一起了,明天再去坟地那看看吧。我问大妹呢,妈说趁黑出门了,日里玩到队里保管室那,门缝瞅到保管室里藏有红薯,想摸黑偷几个回。

我心一惊,急惶往外走,说不行,惹狗叫了,妹被逮住,还不打死!我知道队里有几条很凶的大狗。

妈一把扯住我,压低声音说不用担心,你大妹机灵,前几天就下掉那匣板钻进去的,拿回八个大红薯呢!

我坐下来,心扑通扑通不停。

哥提了桶水跨进来,妈说渴了就喝点。我有些懵,问不烧开吗,妈说队里不准村民家冒烟,冒烟惹事。我抓起葫芦瓢,咕咚咕咚灌了半瓢井水。

半夜,大妹悄悄摸回来,手里提个蛇皮口袋。妈屏住气,弯腰把那蛇皮口袋塞进床底下,招手示意大妹赶快去睡。

偷来的这些红薯,我们四人细着吃,吃了三天。之后,就分头挖野草,刮树皮。

妈看到我浮肿一天比一天严重,吃不下野菜树皮,就决定把我送到生产队组建的病院去,那天我跟随妈后面,惶恐走进村东头那倒塌半截院墙的土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昏暗的几间土屋里,歪着坐着躺着的,全是一些浮肿严重的病人,那些胳膊腿都透着亮,柱子样粗,有的一个脑袋两个大,肿得双眼一条缝,哼哼呻吟声此起彼伏。

土墙窗户下面有几个笼着袖口晒暖儿,耷拉着脑袋,看不着脸。门墩上坐着个老奶奶,手里拿个木棍在摩挲。我走进去,那老奶奶抬起眼皮睨一下,又垂下头去。

我俯在妈耳边低声说我要回家去,妈赶紧扯我胳膊说人家想来还来不了呢,亏你二舅去队里说情呢,在这一天有两顿稀饭吃,病号优待的,病有赤脚医生治,安心住着,别怕。妈几乎是哀求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住下,我找了块空地,把我带来的被褥铺好,钻进去倒头就睡,这是妈教我的办法,说睡着不动就不消耗体力。

但几乎每天夜里都有熬不下去死了的,看着早上一个个被抬出去的尸体,我恐惧得丢了魂,尤其是我的邻铺,头晚还和我唠叨几句呢,第二天天亮就喊不醒了。这让我一天比一天惊恐,当时老鼠又大又多,夜里满屋子乱窜寻吃食,好多尸体的眼睛和肉都被老鼠咬一个个大洞,惨不忍睹,有好几次,我都恶心得呕吐不止。

白天,我尽量在院里呆着,靠墙根坐下看我从学校带回的书。队里几个青壮年抬尸体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也尽量不去看,他们把尸体抬到附近一个山洼里,挖个大坑,稍微掩埋一下。后来人们将这块地儿包成一座大坟,每年正月十五,他们的子女亲属都来这上坟,烧纸烧香放鞭,以表悼念。

我忍受不了这种凄惨,度曰如年,因为有了稀饭吃,我的浮肿消了些,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儿。

见我跑了回来,妈就焦虑,她迫不及待的找我二舅商量,说这小二孩不能在家呆着,会被饿死。他们商量的结果,还是决定立即将我送回学校去,逃一条命。第二天一大早,二舅牵了头牛来我家,让我收拾衣物,吩咐我骑牛背上,送我去。

二舅牵着牛,我们一路晃晃悠悠,天黑时走到十里头,我再三恳求他回去,我说我可以下来自己走,他总是不放心不允许,我多次催促,他才停下脚步,小心的把我从牛背上扶下来,我走出很远很远,回头张望,看见二舅和牛还呆在原地没动。

我非常兴奋重新回到学校,校长杨启超看到学校师生生活艰难,向县委县政府请求增加粮食,不论城乡学生,每人每月33斤大米,我们都在表上签字,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学校食堂给我们每人每月发33斤粮票,学生排队买饭菜,基本解决温饱。

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我湾的胡友凤同学,当时也在商城一中读三年级,因为浮肿病想回家休息,她的老师一直把她送到灌河边,担心她冷,老师把自己的棉大衣脱给了她,看着她过了河,老师才不舍返回。胡友凤回家后,吃不下野菜树皮,没几天就饿死床上了。

另一同学胡友田,当时也是一中二年级学生,因浮肿休学在家呆着,听说学校给学生餐票,有饭吃了,就拖着病重的身体来校,走到十里头时,突然晕倒地上,死了。因为他的父母哥嫂侄子都早已饿死,他的尸体没人能运回,附近居民找几个人帮忙就地掩埋。

后来数年后,我妈说起这些,仍唏嘘不已。妈笑说我命大,饿不死。后来事实证明,我不光饿不死,还淹不死,妈笑说阎王爷嫌小鬼瘦,不要我这小瘦鬼的命。

那年秋天,我家从姨姥家搬回,住本村别姓人家的两间厨房。这样一样,那灌河,就又横亘上学路上了。

1960年夏季的一个周日,暴雨倾盆,整整一下午不停歇,傍晚时分,雨小了些。我须返校,妈站屋后山顶上眺望,说灌河水没涨,你快走吧,莫等天黑了。我抓了顶斗笠,带罐咸菜就出门,待一路小跑到河边,暗吃一惊,洪水竟漫过河床,汹涌奔流,轰隆隆巨响让人胆颤,平曰里过河的石墩淹水下了。我咬咬牙,戴好斗笠,下巴处系紧带子,摸索着下了水,很快,洪水裹挟着上流来的断树枝把我撞倒,我在水里乱扑腾,恍惚中,我抱住石墩,任由水从我头顶冲过……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被洪水冲到河滩上,我爬起来,看到右腿肚子在流血,我顾不上包扎,一瘸一拐挪到公路上,路边一住户大婶正做着针线活,抬头看见我这般模样吓一跳,惊叫咋了,我说我过河淹的。她慌忙端盆热水来,帮我清洗伤口,又拿一根木炭放桌上研成细未敷伤口上,她又进屋摸一截布条帮我包扎好,说你捡条命呢,我含泪谢过她之后,摸黑走回了学校。

第二年的水库决堤,我又躲过一劫。

这年我上三年级,连续下几天暴雨。县城南边东方红水库水势猛涨,漫过大坝。那天晚自习下过,我们像往常一样回校园南大门外几间土坯墙小瓦顶寝室睡觉,班主任王家友喘着粗气跑进来,招呼说快点搬被子,都睡各自教室去。教室在校园内是砖墙结实,我们立即手忙脚乱夹着被子跑回教室,把课桌拼一块儿当床。

天蒙蒙亮时,突然听到外面雷鸣般轰隆隆流水声传来,我们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我跑去打开教室后门,外面一片汪洋,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惊恐大叫:不好了,东方红水库决堤了……

来不及多想,我顾不上穿鞋,立即冲到杨校长住室狂拍门:杨校长,出事了,东方红水库决口了……  杨校长听到叫喊慌忙起床,边跑边穿衣服,他奔到办公室敲响紧急集合铃声,立刻,人群慌乱中聚来,杨大声命令:洪水来了,不集合,都跑东岗街去,那地势高。

一时间,师生有了指引,立马调头东去,潮水般涌向东街,此时天已大亮。我们惊魂未定 ,站高坡俯视全城,一片汪洋,所有房屋都浸泡水里,露出些尖的屋顶,冲进耳鼓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哭声喊声水流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隆声,恐怖紧紧慑住我们的心。

临近晌午 ,洪峰逐渐下泄,水势小了许多。我们在老师带领下,淌泥泞回校。沿途凄惨景象不忍直视,西街至陶家河沿岸那平日漂亮的红砖黑瓦 纵横整齐排列 的房屋悉数冲毁卷走,到处是砖头瓦片柜子衣物堆砌无法下脚,猪厂的猪冲得东南西北散开,死猪横七竖八,居民家的死狗死鸡在水涡里打转,城西纺织厂的布匹毛巾,卷炮厂的炮竹随水流游走,淹死的房屋倒下砸死的居民尸体东一具西一具……让人毛骨悚然。

警察全线出动,街头林立,一片森严。

回到学校,眼前一片废墟,男女生寝室全部倒塌。大院被冲积来的杂物堆满,一具尸体杂物里侧躺。我瞬间脊背发凉,想起昨晚,若不是王老师细心,我们该不会都葬身洪水里了吧!

当天下午紧急集合,清点学生人数,我班少了一人,昨晚自习后,那学生撑伞消失在黑夜里,再也来不了了。

灾难过后,我们不再按照惯例放一周麦假,师生全力投入西街清理,我们捡杂物抬砖头碎瓦铲淤泥,天气炎热,沤出的气味腥臭冲鼻,不时有尸体从废墟抬出,有的已变黑腐烂发臭……

热火朝天干了整整一周,大多数学生都不同程度受了伤,诸如磨破手掌磨出血泡,肩膀红肿,膝盖扭伤,但都咬牙不吭气,终于完成清理任务。接着,又投入紧张复习,我们毕业班学生,抓紧一切可利用时间,夜以继曰备战中考。

这年秋天,接上级指示,全校组织清查行动,凡年满十八岁学生,全部退回农村参加农业生产,以弥补农村劳动力匮乏现状。截止中招前,毕业班只剩不足200人,还包括丰集初中转来的24人。

1962年是我国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原来我准备报考潢川师范或信阳卫校,因调整之故,当年这两所学校不在商城招生,我权衡再三,选报了离家近的商城高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林承金,男,1947年9月22日生,河南省商城县双椿铺镇人。中共党员,信阳教育学院物理函授专科毕业,大专文凭,中学教导主任,中学一级教师,现在商城县华兴国际酒店里当仓库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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