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从身份谜团到自我眩晕 ——电视连续剧《风筝》观后感
从身份谜团到自我眩晕
——电视连续剧《风筝》观后感
文/程广云
正如一切谍战片一样,电视连续剧《风筝》同样把人们带入到一堆身份谜团之中。电视剧一开始就以作者(剧中人物叫做周乔)口吻旁白:“那一年的冬天,我写完了一本书《他的军统生涯》。书里的主人公郑耀先是我的父亲,不,他不是我的父亲。”
“他是谁?”这个问题不仅是郑耀先对于周乔的问题,而且是所有人对于所有人的问题。江心对于江万朝同样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是谁?”明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为何还有这样一个疑问?对于周乔来说,她无法理解郑耀先不认自己这个女儿;对于江心来说,她已经怀疑江万朝不属自己这个阵营。
女儿对于父亲的疑问也是父亲对于自己的疑问:“我是谁?”郑耀先不知道自己是红是白,是人是鬼。他是国民党军统王牌特工六哥(“鬼子六”),也是共产党情工“风筝”,在延安他是《中央日报》记者金默然,解放后他是山城(重庆)市公安局档案室留用人员周志乾。不管他叫金默然,还叫周志乾,韩冰等人也都知道他是郑耀先;无论国民党怀疑他是“风筝”,还是共产党相信他是“风筝”,也都没有证据证明。上线死了,他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陷于自我眩晕之中。江万朝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但却已经叛变投敌。他以为自己是国民党的特工“影子”,很长一段时间连郑耀先也这样认为,但却不知道他是掩护真“影子”的假“影子”。韩冰是共产党的“巾帼英雄”、“女诸葛”,但却是国民党的真正特工“影子”。
革命战争是一种特殊的情境。这种情境塑造某种特殊人格,如敌人、同志;形成某种特殊人际关系,如敌我关系,并且使得这种关系达到你死我活地步。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是罕见的。敌我之间基于意识形态分歧,既不是简单的利益争执,也不是复杂的情感纠葛。敌人甚至不是仇人。哪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也是私人意义上的。而敌人则是公共意义上的。敌我之间可以没有任何个人仇恨,仅由于分属两个敌对阵营,就必须你死我活。因此,任何人际关系,如父女、夫妻、师徒、知交等,都要服从敌我关系。江万朝叛变投敌,救妻害妻,为掩护自己而杀了自己的女儿江心;周乔为表现进步革命而不认自己的父亲郑耀先;郑耀先抓捕了崇拜自己的徒弟宫庶;马小五更抓捕自己崇拜的师傅韩冰;郑耀先与韩冰患难知交,还要将其逼死。
在革命战争中,并非“敌”就是敌,“我”就是我;而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甚至假扮成“同志”的敌人更像同志,假扮成“敌人”的同志更像敌人。隐蔽战线比公开战线更残酷无情。作为国民党军统王牌特工六哥(“鬼子六”),郑耀先不仅不能解救自己同志,而且必须参与刑讯逼供,以致杀害他们。曾默怡、程真儿、江心和陆汉卿,都是他的“血债”,他亲手杀死了曾默怡;眼看恋人程真儿被车撞死;江心和他的上线陆汉卿,他也只能眼看他们被杀和自杀;他亲手除掉了叛徒吴福,由于吴福叛变真相并未暴露,也是他的“血债”。敌人怀疑他,同志追杀他。国民党统治时他是装扮成自己人的敌人,共产党统治时他是装扮成敌人的自己人。军统特工四哥徐百川与他患难兄弟,出卖了他但又对他心怀内疚,最后成为政协委员还想见他一面;赵简之、宋孝安、宫庶都是他的铁杆心腹,甚至为解救他而死于他手。
革命战争是对于人性的严峻考验。怕苦、怕死原本是人性的弱点,尤其是革命战争绝对不能容忍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这种伦理道德鄙视懦夫,推崇勇士,激励人们做英雄,做烈士。因此,俘虏、叛徒是为双方所鄙视的。江万朝表白自己忠诚,但是曾经背叛,即使努力工作,还能取得信任?只能吞药自尽;韩冰被俘虏而又被释放,就失去了组织信任,加上敌方用反间计,每每受到组织审查、关押、劳改,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已叛变投敌;袁农是大屠杀的唯一幸存者,并且带出难友《狱中八条》,同样受到组织审查、关押,以致于不堪羞辱而自杀。这些情节都有历史根据:抗美援朝中的志愿军战俘、《红岩》作者罗广斌,等等。一旦落入敌手,就得去死,活着就是嫌疑。影子可以作为弃子、死子,一旦唤醒,还会恢复本来面目。风筝一旦放出就不收回,活着等于死去,不再受到信任。
《风筝》的主题是信仰、忠诚、党性。共产党地下党员陆汉卿在严刑拷打中,背诵毛主席《为人民服务》;曾在延安扮演过白毛女的中统特工延娥在山城领导国民党的游击队,竟用毛泽东《为人民服务》教导下属。《风筝》问题不在于国民党那边的英雄数量多,质量高;还是共产党这边的英雄数量少,质量低(按照传统观点,反动一方只有死硬分子,革命一方才有英雄人物),而在于信仰、忠诚被演绎到极端地步,从而走向反面,一切因此解构。郑耀先和三个女人的关系最能够说明问题:程真儿是他的恋人,也是他的同志,他却将她挫骨扬灰;林桃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敌人,给他生了唯一一个女儿,他却使她陷于死地;韩冰与他多次冤家聚头,已成知己,几成夫妻,一旦知道真相,还要将她逮捕归案。这里演绎了党性与人性的高度紧张。林桃(中统特工“剃刀”,别号“小凤仙”,化名“林云燕”)在明知丈夫敌人身份后,毅然决然选择爱情,为了保护丈夫,竟用剃刀毁容自尽;韩冰在真相暴露后,服毒自尽;郑耀先至死不渝,临死被组织承认为同志,还要到天安门广场去观看一次国旗升旗仪式。……究竟哪种结局更加催人泪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但是,每一个人——无论站在国民党一边,还是站在共产党一边,或者站在其中、其外,——都得承认一个基本历史事实:国民党输了,共产党赢了。原因何在?《风筝》也揭示了部分原因:首先,国民党内派系斗争以及个人帮派严重。譬如中统和军统的斗争,高占龙和田湖企图暗害郑耀先反遭郑耀先杀手:郑耀先、徐百川、赵简之、宋孝安、宫庶就是军统内的一个帮派。共产党内绝不允许类似派系斗争以及个人帮派的存在和发展,虽有个别无组织、无纪律现象,总起来说组织统一,纪律严明。其次,国民党搞特务专政,动辄刑讯逼供,丧失道义力量;共产党搞群众运动,强化意识形态,动员民众力量,人民群众汪洋大海,反动分子无所遁形。再次,共产党实行户籍、票证制度,使得国民党不可能像自己那样长期坚持地下斗争,连生存都困难,最终走向灭亡。最后,国共斗争类似儒法斗争。国民党虽然对敌残酷无情,甚至滥杀无辜,对己还讲情面,还有空子可钻;共产党虽然策略灵活,但却原则坚定,毫无情面可讲,毫无空子可钻。当然,世道人心是主要的,国败共胜,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风筝》雪藏五年,争议很多,影响很大。文学不仅仅是历史,尤其政治。不能仅仅从历史真实,尤其政治正确来评论文学艺术。《风筝》揭示了革命战争尤其地下斗争的残酷无情,不是简单区分敌我,尤其不是简单区分善恶正邪,而是描述人们怎样在一种特殊情境中陷于身份谜团、自我眩晕之中,从而揭露了人性的极端扭曲、人际关系的极端异化状态。这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重新度量历史,度量政治。
关于柳云龙导演和主演的《风筝》,别人可能联想到《潜伏》、《暗算》等等同类谍战片。而我则联想起两部作品:一是《封神演义》(《封神榜》)。周伐商,武王伐纣王,原本以有道伐无道,但姜太公却将敌我双方死难烈士一体封神,列入榜单。一是《乱世佳人》(《飘》),美国南北战争在历史上被描述为解放黑奴的正义战争,或者捍卫国家统一,反对国家分裂的正义战争。但是,作者谴责的是北方的胜利者,同情的是南方的失败者,也未听说作品遭到任何封杀。对于我们而言,国共相争还是距离我们近了,如果远到楚汉相争那样,我们予以人道主义关照是毫无问题的。此前相当一段历史时期,政治利害和意识形态是非对错的考量仍有其现实性和合理性。《风筝》这一方面走了半步,即已引发左右互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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