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征: 任劳任怨,传统妇女的榜样——吴仙草

一曲曲女子的挽歌(2)
文/谭长征 
二、任劳任怨,传统妇女的榜样——吴仙草
吴长贵的五女仙草嫁到了白嘉轩家,做了第七房女人。“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是的,前六个女人婚前从未谋面,这就是封建婚姻。正因为此前见过面,而且情同兄妹,聪慧大胆的仙草才会从容不迫,娇美的后腰上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啷地毫不避讳。其实,就因为她是山里的女子,吃得下苦,身体健壮,所以才会无病无灾,才会躲过白嘉轩前六个亡妻的宿命,这可不是什么风水阴阳能解决的问题。话又说回来,前六个女人的死,与其说是她们命苦和白嘉轩命硬,不如说是一种罕见的巧合罢了。作者正是通过前六个女人的死,来集中表现那个时代女人的悲剧,让人触目惊心掩卷长叹。也正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女人死去,才使得白嘉轩和旁人都相信了宿命,才会去想办法禳治禳治。命硬传言,察看阴阳,法官驱鬼,棒槌辟邪……这时时处处桩桩件件,都散发着传统礼教的气息,笼罩着封建迷信的阴云。
仙草的六个桃木小棒槌,与其说是打六个早死的鬼,不如说是在和宿命作无知的抗争。作为父亲感恩白家的馈赠,这桩婚姻尽管她并不反感,却也是别无选择而只能接受。新婚之夜,面对白嘉轩的焦急,戴着小棒槌的仙草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很丧气,她又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后才娶我……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白嘉轩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只好收手。六个小棒槌,百日禁忌,可以看做是仙草对可能到来的厄运的最初抵抗。当白嘉轩熬不住“活受罪”的煎熬,夹着铺盖要去跟鹿三一起睡的时候,可爱的仙草把他拦住,一把一个扯去了小棒槌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如此鲜活真实的场景,让人不由感动想落泪。虽然前六个女人已成早死鬼,可是善良的仙草偏不信这个邪。事实证明,所谓的小棒槌也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理安慰罢了。
来到白家后,仙草任劳任怨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白家生育了六男二女,其中四个“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鹿三牛圈里的鬼。”面对连连死去的骨肉,仙草心有不舍,婆婆白赵氏却冷冷地说:“还是一个短命的。”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只是一句话:“注定不是阳世的人。”白赵氏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冷静,不如说是一种无奈无助的麻木罢了。在那个社会里,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不能生育的女人就被歧视,甚至会被一纸休书退回。谁在乎她生产八个子女受了多少茬罪,谁又能体会她经历四个子女夭折时心里有多痛呢?“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看着就揪心不已,想想就毛骨悚然!旧社会农村的卫生条件差,接生条件落后,财东的孩子尚且接连夭折,穷人的儿女能有几个活下来的?正因为成活率低,于是就只能多生,所谓的多子多福,不过是好听的幌子罢了,遭罪的永远是妇女。
正因为仙草为白家生养了三男一女,白家从此人丁兴旺,她才有了自己稳定的地位。虽然她不过是生育的工具,她也疼爱儿女善待儿媳,洗衣做饭缝连补缀,是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形象;虽然家里的大事无权过问,她也细心孝敬婆婆伺候丈夫,恪守妇道无怨无悔,终其一生做一个贤惠的内人,是传统家庭妇女的榜样。可是我们也不免为她感到悲哀。如果说她的一生不是悲剧的话,那我们可以假设:假设仙草不能生育孩子,或者一个孩子也留不下来,丈夫和婆婆会怎么对她?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又会是怎样?假如她只生了“女子”而没有“娃子”,传宗接代的任务没有完成,那么她的命运又会如何?是不是要十胎八胎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客观地说,她恪守三纲五常,遵守三从四德,加上命运又眷顾了她,让她的奉献满足了家庭的期望,所以她的一生才相对平稳。
那么,她没有觉醒吗?没有反抗吗?没有。她的一生没有反抗,只有八个孩子,四次伤痛,两次感动和一次遗憾。
第一次感动来自生下白灵的那天。仙草在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依旧擀面烧火,纺线织布,直到可爱的女儿白灵突然降临,她从织布机上几乎跌了下来。她自己接生了孩子。这段情节相当感人,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作者深情地用了一连串的词语:坠、跌、镇静、托、走过、从容、瞥、跨过、解开、噙住、狠劲咬、掏了掏、擦拭、爬上、包裹、捆了、塞进、擦了擦、溜进被窝……每每看到此处,总是泪满眼眶。受难的仙草!伟大的母亲!为了生活劳作不止,为了孩子拼尽力气。她是旧中国妇女的典型,她的熟练和镇静,她的坚韧和从容,是来自前面七次受难生产的经历,每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当白嘉轩从地里赶回来后,她也只是说快烧炕,口渴。当男人为她端来一碗水的时候,“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任劳任怨的仙草,为这么一点男人该尽的义务却感动得落泪。
第二次感动来自她染上瘟疫以后。当瘟疫的幽灵在白鹿原上肆虐,频频夺走鲜活生命的时候,白嘉轩决定让家里人出外躲避。仙草和丈夫有一段对话——
仙草跟丈夫走回空寂的四合院说:“我咋能撂下你走呢?我比你还贵重吗?”白嘉轩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
仙草的两句话表明了她认可了自己在家里的身份和地位,在危难时候,丈夫比自己重要,孩子比自己重要,如果要做出牺牲先走一步,那必定是自己。这不是她的无奈选择,而是她的自觉行为,她愿意为这个家牺牲自己的一切。我们在为仙草的付出和牺牲赞叹之时,也不免为之感到惋惜。作者不无深情地写道,把老小打发走的第二天,“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面对死神的召唤和撕扯,仙草没有慌乱,她只是冷静而不无凄然地说了一句:“没我了,这下没我了!”面对丈夫的慌乱,她仍然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要给丈夫做饭。她的沉稳,是“既来之则安之”,听从命运安排的坦然面对和淡然处之;也是为了稳住丈夫,不要乱了心神。她的冷静,让白嘉轩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拉住她的胳膊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善良的女人太容易满足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不要丈夫给她抓药,说只要一副二寸的薄板棺材就行了。她一边承受着瘟疫带来的痛苦,一边抓紧时间缝制自己的老衣,还变着花样为主仆二人做可口的饭菜。终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在咬断线头的那一刻,她失明了,一头栽倒在炕下,还惦记着自己的义务,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时刻不忘本分,直至死而后已,她把中国女性的妇道发挥到了极致。
仙草唯一的遗憾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躺在丈夫怀里,沉默许久,乞求地说出了自己唯一的请求,“你把马驹跟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临死前才说出想念孩子的话。不管儿女如何不成器,他们都是母亲心头的肉!爸爸再是铁石心肠,妈妈都是一片柔肠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可叹的是,为了捍卫家族的规矩,为了维护家长的尊严,白嘉轩并没有叫回两个被他撵出家门的儿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仙草,这个家庭的伟大功臣,她这个简单而朴素的要求,也照样被白嘉轩暗地里无情地拒绝了。“我知道,我见不着那俩娃咧!”其实仙草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嘉轩不会真的找孩子回来的。她没有怪罪,默默接受,只是慈母念儿的那颗心无论如何无法平静,化作一滴清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在极其虚弱的弥留之际,仙草梦见了田小娥。“烂脏媳妇”是仙草对田小娥的评价,也是她认同封建传统对田小娥贴下的标签。劳苦一生无欲无求的仙草在凌晨时分咽了气。她的离去,也只是换来了丈夫的一阵落寞和婆婆后来的一声叹息。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劳动妇女就这样飘然而逝了。
一辈子足不出户的仙草也许明白,在那样的家庭里,在那样的社会中,她只有恪守妇道,任劳任怨,才能善始善终,赢得生前身后的名分。她是平淡无奇的,也是相对完美的,在她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相对来说,她的不觉醒和不反抗,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自知之明。尽管她死后的墓碑上也不过是“白吴氏之墓”,断然不会写上“吴仙草”的名字,我们依旧可以认为,她跟白嘉轩之间还是有夫妻恩爱的,在白家她的地位并不是特别低贱,她用自己的忠诚和劳苦换来了丈夫的尊重。她是一个幸运的女性,一个善良的女性,就像一株灵芝仙草一样,给白家带来了兴旺和吉祥,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她平淡无奇的一生依然感动了无数读者。
如果说吴仙草是有时间,没意识,不反抗的女性的代表,那么有一位女性却是有漫长的时间,却没有意识,更不会反抗,直到最后被逼成疯子,开始了短暂的无意识反抗的典型。她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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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   小蚂蚁  

作者简介

谭长征:1970年12月生于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焦岱镇谭家寨村。通信工程师,陕西省蓝田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赋学会会员,陕西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赋网散文栏目副主编。至今创作诗词700余首,辞赋3篇《蓝田赋》《商君赋》《鲍旗寨赋》。创作短篇小说《融雪》等,合作创作长篇小说《望月怀远》。作品发表在《中华辞赋》《中国诗赋》《陕西诗词》《文萃》《蓝田文学》《镐京文化》《西部诗刊》《流年》等书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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