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笔记:采蒲台的静
梁东方
台是平地之中的高地,台而可以采蒲,则是水中的高地。采蒲草、苇子于高地之上,便是采蒲台这个白洋淀中原来的纯水村的标准物象与意象。
采蒲台以蒲草和苇子为名,村名直接表示着古老的产业方式。现在走到村子里,也还能看见有人用手推肩拉的方式在用碌碡碾苇子,还能看见一种宽平低矮的小推车——那是在汽车以及大多数运输机械都不能上岛的时代里人们转运物品的时候的重要运输工具。
晾在岸边的一双长长的船桨,是铁木结构,后面是铁柄,前面是木片的桨叶。拿到岸上来涂油和晾晒,大约属于日常保养。船桨旁边的阳光里,一个船家在用打磨机细致地将刚刚修葺过的木船上的新木头打磨平整圆滑。我注意到,木板和木板之间的铆钉还是过去那种原始的铁角铆钉,深深地钻到了两片木头之间,只露着一点点脊背的样子,看着就很结实。
走到采蒲台村子里,路边的花好像因为认识走过来走过去的所有的人而并不羞涩地盛开着;它们在秋阳里的静寂之中,一片烂漫。
赫然看见悬在路面之上并不太高地高悬着的南瓜和丝瓜,就那么垂挂着,车辆不碰,孩子不摘——因为车辆很少,孩子们对这样的景象也早已经熟视无睹。
白洋淀的村庄普遍都住家窄小,因为周围都是水域,所以寸土寸金,不过大家都很注意门脸。门脸有对联、有牌匾,都是永久性的、烧过的瓷砖,很庄重,甚至有一种与小小的院子不成比例的庄重。
院子小,胡同也窄。还很多有不足一米宽的巷子,是尽量把无用的走道压缩到最窄、将庭院尽量扩大的传统习惯使然。
村中烈士祠是个独特的二层楼,在最热闹的中心位置。村子里将这一块最好的地方,奉献给了长眠的烈士。
在那里,遇到一位抱着猫的女人在吃一个桃,手里还攥着些一块钱的零票。她先问我吃了吗,然后便要求给她照一张相。她大约是有些单纯,但是在这个不无窄小却一直很安静的环境里,她生活得却很熨帖。
采蒲台有一种类似欧洲式的安静。人少且无事,人们普遍安心,不浮躁。对外面世界的喧嚣,这里的生活格局可能还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是稍微注意下也马上能看到变化:村北码头上新安装的白色污水处理装置,正昼夜不停地将生活废水做着净化处理,那是按照雄安新区的标准所做的环保措施。
孙犁的文学地理中,对于采蒲台的描绘,除了小两口之外就是苇子,除了苇子就是这个村庄的名字了。孙犁很有意思,他明明在写小说,偏偏要使用真实的地名;他或者是写散文,记录的意味浓郁,将一切的真实都做了日久弥新的忠实记录。
孙犁当年写《采蒲台的苇》为何不说是“苇子”而说是“苇”,除了这样写文艺一点,我想肯定还和采蒲台的环境气氛有关:在如此安静的地方,用两个字就吵了,一个字更符合这里的地域特征——静。所以我的题目也不说是“安静”而说是“静”,是轻轻的静,是即便有高声也会迅速被亘古的安静淹没掉的静。
安静在人类不必很古远的生活中大致上还是一种普遍环境品质,只是最近一两百年的交通发展与工业化昌盛让这种既往司空见惯的安静品质越来稀罕,越来越不可能。
采蒲台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一直保持下来的静,至少从孙犁时代绵延而来,于今在华北平原上到处是城市高楼、到处是道路纵横、到处是经久不息的喧嚣的情况下,也就成了一种因为特殊的地理格局而将过去的品质难得地保持下来的神奇地方。
一方面采蒲台偏居一隅名不见经传,藏在白洋淀深处,与世隔绝;另一方面,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上说,采蒲台又名声在外,几乎比白洋淀里任何一个村子都有更广泛的知名度,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华人圈里,采蒲台这个小村子都已经因为孙犁的那一篇文章而永在。
应该说当地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意识到了但是没有充分运用这一点。作为文学地理学的打卡点的采蒲台还没有被开发出来,从穿过水淀通往村庄的路边一个个旅游设施来看,主要还是夏天的游船旅游,以及与之配套的餐饮;村庄内外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有关于孙犁的只言片语,没有与孙犁的那篇文章有关的标志与说明。不是说一定要直接用孙犁的文学地理搞商业,即便只搞文化纪念地,也会因为带来的自然流量而将商业盘活。
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中描写过的玛蒂尔德蛋糕店已经成为著名的旅游点,它一直正常经营,正常卖货,游客因为慕名而至,慕文学名著之名而至便使这家店铺总是处于一种顾客盈门的状态。这固然是普鲁斯特之功,也是当地明确了这家店铺的文学地理打卡点的纪念意味以后的自然收获。
采蒲台的静,是过去纯水村的那种安静的传统的延续,也是其现在依然远离尘嚣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尽管有绿色的小巴车来往穿梭在村庄和白洋淀的水域之外。但是非本村的行人和车辆没有路过这里的可能,除了偶尔的专程而至者,进进出出的都是熟人熟面孔。
这样安静的特征显示在各个方面,比如这里的习惯,要在窄窄的门前摆放盆花——因为庭院种植几乎是没有空地也没有空间的,那也还是要将花盆摆在窄窄的门前过道上。只有有了安静的心,才会有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摆放花朵的闲情雅致;也只有安静的气氛里,才会有这样出门进门赏花的闲情逸致。这些花朵是人们安静生活里可以凝视出热闹的生机,是抚慰安静久了的人心的鲜艳和芬芳。
孙犁在作品中写小两口在夜色里的小小庭院里编织苇席,一边干活一边说话;那样属于夫妻私语的对话,也只有安静才能被隔得很远的人听见。那样的可以听之遥远的静,也许在今天普遍比那个时代要高大厚实了的房屋格局所遮蔽,但是静本身还在。
这是采蒲台在这个时代里,越来越显得独一无二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