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对折的人
梁东方
每次骑车从城里回来,走到村口的时候几乎都能看到那个驼背驼到了全身对折的程度的老人,从村子里一步步地挪出来,经过麦子青青的地边,走过杨树叶子哗哗啦啦的树荫,走到村外常年停在路边上的一辆修理车对面,在那里一张被人扔出来的破椅子上坐下,举着报纸看上一会儿。
然后先对折了报纸装起来,再对折着身体,一点点挪回家去。这是他每天都要努力完成的一件事,风雨无阻。
既往走路已经这么艰难,为什么每天都一定要走到。准确说是挪到村子外面来,来这里看上一会儿报纸呢?
身体对折以后,几乎看不见前面的路。每次都需要向地面垂直的头努力向横的方向侧过一点来,用眼角的余光瞄一下路,看看有没有人和车,再接着走一段。好在这是乡间小路,人和车都不多,而且远远地就都看见他奇特的形象了。
他没有表情,没有喜怒哀乐。因为你很难看见他的表情,他的脸几乎垂直到了两脚之间,头顶向着地面,鼻孔冲着天,两条腿和两只脚遮挡住了他的脸。
远看隐约的像个孩子,但是步伐蹒跚显然不是孩子;近一点了,看不见头和脸,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总是还有点触目惊心。肢体健全而精密复杂的人体,有多么好,那个好就有可能因为病痛或者灾难而变得多么不好。
从来没有见有人和他说过话。修车的师傅在路的这边,他在路的那边,好像互不相干。修车师傅不是在修车,就是趴在一张行军床上看手机。而他则始终高举着报纸,全神贯注地看着报纸上的每一行字。那张报纸应该是他自己带来的,他除了拿着一件可以当雨衣的上衣之外,还应该在兜儿里装着一张折叠好的报纸。这个年代了,除了他,没有手机的他之外,谁还看报纸呢!
有一次,我走到那一段路上的时候,雷鸣阵阵,要下雨了。它对折着的身体艰难地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将手里那件上衣,可以作雨衣用的上衣艰难地套到了身体上……那动作既笨拙也熟练,最终终于将外罩套上以后,其实也不过是对后背有所遮挡吧,因为屁股冲上,无论如何是要淋湿的。
芒种之后,天气越来越热,麦子黄了,收了;杨树浓荫依旧,布谷鸟却不怎么叫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也看不到他出来了。
一天一天,不论哪一天,骑车走过那把破破烂烂的空椅子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会看一看,隐隐约约地好像是希望猛地看见他高举着报纸坐在那里,以维持自己日常所见的一惯性;但是每一次都只有对面那个修电动车的趴在床上看着手机。
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原来为什么每天都一定要出来,挪到这个位置上来看报纸了。
无他,他知道自己距离不能走出来看报纸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不管多么艰难,他也要尽量坚持着,多一天能走出来的日子是一天,直到彻底不能走出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