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茶晚吃

我在公众号话题标签栏里规整出“食客札记”条目时,不觉意间,一脚要踏进美食文化圈内了。

于我,这是个革命性变化。

过去也就是个吃饭概念,求的是吃饱、吃好;顶多再加个养生痛苦限制,努力少吃,控制在八成饱即止。

在一座小城市里安静生活了四十一年,出外吃的多是工作餐或旅游团餐,市内的应酬或朋友场合喝起酒来,根本不会在意或注意吃的是什么,平生似乎就从未和美食眉来眼去过;自己偶尔煮顿米饭炒俩菜,也都是混饱肚皮的能吃水准。

美食是形而上,我们还在形而下里。

大文化的范畴里厮混久了,便悟出个道理:如果把美食放进文化的篮子里,它就和贵贱、大餐小吃无关了;有两样东西是任何人都可以寻求的,那就是味道和趣味。

品嚼味道,在吃的行为过程中体会到有意思的部分,就是“饮食文化”;欣赏饭菜的品相,往精致化上抬举味觉,那就是“美食文化”了。

小城过去有个著名的囊刺上海人的段子,说是一老兄坐淮北到上海的火车,用一支牙签把一只螃蟹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螃蟹摆在桌面模样不变。

以美食文化的标准看,这位上海老兄就是美食行家。

我其实很早也被启蒙过。

二十一年前在香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吃过一顿早茶,稀里糊涂的就被港式早茶文化开了天眼。

先是尴尬,没想到在早茶这种场合,着一身西装革履绝对是跑调的,很不搭的闯进了休闲者的队伍。

拿着票号等叫号入桌都感觉新奇,然后是看着香港的朋友点满一桌各种花色、馅料小吃的款待盛情。

我们这些由馒头、面条、煎包、烧饼、油条、油茶、大葱、辣椒酱熏陶出的肠胃和口感,对着精致微甜、海鲜馅的异类,真有些口舌无措。

不管爱吃还是不爱吃,拿出扫货的兴致,最终吃了个盆满钵满。

算是经受了一次启蒙教育,知道了吃的事情很重要,对“早茶”和饮食文化生根了念想。

播下了种子。

或许是历史背景的不同。

中原文化里“民以食为天”的意思,不是真拿吃饭当天大的事情,而是把填饱肚子活下来当人生第一等需求。

老百姓从求温饱历史里走出,肠胃里书写的记忆,大多是春节里大鱼大肉大油饱食了的喜悦与幸福。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对“吃饭香”的概念,和猪油、白面白米、鱼肉禽蛋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农业社会生就的这种文化背景,培育了饮食上的反精致的激进倾向。

好吃会吃的被称为“饕餮之徒”,古人定义它是“多食不厌谓之饕餮之徒;见食垂涎谓有欲炙之色。”

几个人假如有相同的品味美食的兴趣,会被指斥为“酒肉朋友”,带有极大的贬义。

今日要再说“民以食为天”,那就是举起了饮食文化的旗帜。

不再老拿有钱没钱作为自己敷衍一日三餐的开脱,再不能对口舌、肠胃搞填饱肚子的糊弄,要享受人生的每一顿饭食,把它吃成惬意的休闲时光。

如此这般才算是入门“美食文化”。

小城的餐饮也日新月异了许多年,一脚跨进了“后温饱时代”。

粤菜、川味、杭帮菜外加重庆火锅次第登台亮相,又有合肥味、巢湖味、蚌埠味、淮南味、萧县味、濉溪老街和临涣味打杂。

风风火火的一拨来,悄然无声的一拨拨退场。

我一直被二十一年前的那顿启蒙早茶激动着,期待着港式、广式“早茶”早日登陆小城,却始终未见其踪影,大多是“永和豆浆”、沙县小吃的花色、水准,或者大出风头了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洋式快餐,和早茶相隔万里。

不免有些沮丧。

所以圣诞节的傍晚,一眼瞥见小城四马路的一家酒楼,打出了“广式早茶”招牌,连忙放慢车速找岔口拐进去。

开心的是它的“早茶”指的是样式,而非餐饮时间;一天三顿都有。

饭馆能不能吃,得先去看后堂看师傅,看洗手间卫生状况。

这三样要是能让人放心,就大致不差。

一搭讪说的是道地的粤语,看他的作派和施展的家伙什,就知靠谱。

一上米粥,仅看它的汤色就神魂颠倒的了。

我对文火熬出的东西情有独钟,时间结晶在味道里,浓而不稠,米粒能见其形,一入口即化掉。

调味的白果、虾仁还存留着品质,尽显鲜味的风流。

除了在香港囫囵吞枣的大饱一顿外,我其实对“早茶”的品种、类型还是个外行。

闭着眼拣名字熟的点几样,凤爪、河粉、虾饺、芋头排骨、叉烧、糯米鸡。

泡一壶红茶,细嚼慢咽。

虾饺晶莹剔透,皮薄馅子实,蘸点醋和辣酱味道更好。

糯米鸡的馅料虽缺了冬菇、咸蛋黄,但依然很香。

米粒轻柔、清爽。

凤爪酥透,铺着的花生米也格外香。

叉烧和虾饺皆位列广式早茶的四大天王的名下(其余两个是烧卖和蛋挞)。

它的馅料中规中矩,就是内馅上稍微欠了一点分量。

河粉它是牛肉炒的,要显出润泽的模样就得油大。

吃起来稍有些油腻,红茶也消不去其性子。

应当还有素净些的几款。

喜欢它的芋头排骨。

排骨的味叫芋头冲淡了,带些清香。

数芋头最好吃,滑滑润润的,和排骨半推半就,混出些暧昧。

没要酒水,品味般的一碟一笼一碗的细细嚼下,再来一口红茶相送,便觉有些美妙的意思。

一路回去还在想着那些味道,一不留神,差点闯了个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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