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玉功：【憨人有憨福】（小说）
作者：刘玉功
他名叫成，可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憨成。“憨”在我们那儿就是“傻”。他晓得人家怎么叫他，但他从来不恼。“憨就憨吧，你们倒是有多精？”他想。不过，他矮墩身材，粗黑面皮，长得实在不够精致。他还有点结巴，经常“啊介……啊介……”张着厚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前两年，村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俩哥哥也去了广州。这些新一代农民工出去挣了现钱，也见了世面，回到村里连说话都带上了洋腔，明明是头一天黑地回来，却翘起舌尖给人说：“我昨晚儿回来。”村里一些老年人听见就觉得不顺耳，没好气地嘟囔：“你还坐盆儿回来呢！”
然而成，因为憨，不识几个字，就跟少数村官村干、老婆婆老汉以及脑子不太灵光的傻蛋，留守在村子里。村里尽是山地，广种薄收，大都撂荒了。成，身无长物，却有一把憨力气，他把自家几十亩坡地和拣来人家丢弃的荒地全种上苜蓿。他用仅有的250块钱买了两只小母山羊，养大了，借用人家的公羊配种，生下羊羔，再把公羊喂大卖了，母羊留下。倒腾几年后，他的羊圈里就有了10只——20只——上百只羊，成了村里唯一的山羊养殖户。他从集市上买回一头小骟驴帮着他驮草，也是他唯一贴心的伙伴和助手。
前几天下过一场透雨，山里的苜蓿发疯似地往上窜，紫色苜蓿花盛开，蜂蝶乱舞，各种叫不上名儿的小虫子发出丝丝嗡嗡的交响。憨成把拴住小骟驴的缰绳一头儿窖在地里，踩实，然后放长缰绳任它就地啃草。他挽起袖子、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独自走进苜蓿的海洋。阳光蒸发的泥土气息与青草的鲜香扑鼻而来，脚下形形色色的小昆虫四散飞溅，闪露出亮眼的花翅。但是，憨成却没有欣赏眼前美景的兴致，他叉开两腿，弯下腰去，左手揽住一捧齐膝高的苜蓿，右手挥镰“嚓”地一声齐茬儿割下，顺手码放在一边。约摸割得差不多了，他就停下镰刀，用绳子把苜蓿扎成两大捆，那捆大的，他“日——”地一下抱起来，放在驴背上；另外一捆自己背着。然后“呔——”地吆喝一嗓子，赶着驴下山。
憨成每天的工作就是砍草、喂羊，喂羊、砍草。夏天，他把牲口吃不完的苜蓿铺在一个自己用柳木椽子搭建的架子上风干，然后拿木杈把干草转移到空房里储存，预备母羊过冬的饲料。冬天，他把圈里的羊粪掏出来用小推车送到菜地堆起来，作为来年蔬菜的肥料。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无奈。除了山里和家里，他偶尔只去两个地方：一是去五里外的葛镇集市上把一袋袋羊绒和喂肥的山羊卖掉；二是到乡上的信用社把到手的现金存在折子上。有人悄悄告诉他，县城南关桥头的“茉莉花”小宾馆有柳叶眉、红嘴唇的漂亮女人，那胳膊又白嫩又水灵，就像新鲜的水萝卜剥了皮儿，她们天天躲在玻璃门后边眼巴巴地盼着男人进来呢；你进去只要掏出五十块钱给她，她就立刻请你上床给你按摩，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就跟神仙似的。然而，憨成没有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也想象不来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就把这话只当玩笑听听，始终没往心里去。家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为他煮饭，老人做啥他就吃啥，小米黑豆钱钱饭、熬酸菜、蒸洋芋丸子，他端起碗就吃，从不挑剔。母亲一年比一年更衰老了，常常叹息，见人就祈祷，为儿子们娶不下媳妇、成不了家而熬煎。
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憨成有钱，谁家老人孩子生病住院了，谁家做小生意周转不开了，就向他借。他自己舍不得多花一毛钱，却不怎么吝啬，只要乡亲们开口了，三五百，一两千的，有求必应。但是这人有个怪脾气，借钱时说好两个月还的，绝不能拖到第三个月，说好年前还的，绝不能拖到年后，否则，下次再想借，没门儿。
眼看一家三条光棍儿都老大不小了，村里人也为他们着急。幸好邻村有个媳妇，丈夫出外打工遇工伤事故殁了，母亲就托媒人去打听，看人家愿不愿意嫁给她的大儿子。然而出乎意料，这小寡妇倒有心眼儿，偏偏相中了他家最小的憨成。这可把当娘的给难住了，老大老二都还没娶，就先给老小娶了，这不是反着来吗？不过两位哥哥都很开通，一致表示全力支持小弟先成家。两位哥哥都长得人高马大的，若不是家境贫寒，也不至于为娶媳妇而发愁。于是，在一片锣鼓唢呐声中“呜儿哇——咚咚嚓”，小寡妇带着她三岁的女儿，嫁给了憨成。从此，憨成比以往更勤快了，身上的衣裳也更整洁了，厚厚的嘴唇总是笑得翻开来合不拢，露出两枚啃西瓜大板牙。
农历四月初八，村西头的庙坪上搭起台子唱戏哩，憨成脖子上架着女儿去看戏，后面跟着年轻好看笑格盈盈的新媳妇。走到戏场人多的地方，憨成故意向上斜着眼睛对女儿说：“啊再……啊再……啊叫一声。”女儿清脆响亮地叫道：“爸爸！”憨成高兴得扭起了十字步，把女儿逗得咯咯直笑。
夏天，小河边，憨成帮着媳妇洗床单洗被罩，洗净拧干后，夫妻俩各拽住一头儿，嘴里喊着“一二！”同时使劲拉展。由于他用力过猛，媳妇手里一滑，憨成仰面八叉闪倒在地上呈一个熊吃天，把女儿乐得咯咯咯咯笑个不住，捂着小肚子在河边草地上滚蛋蛋……
硷畔上树阴下，坐着乘凉的老婆婆看得入神，禁不住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红火热闹，回想起自家男人当年的强壮威猛，摇颤着白发皤皤的头，巴咂着没了牙的软嘴，感叹道：“憨人有憨福哩！”
作者简介
刘玉功，曾长期从事教学和文秘工作，热爱文学，业余自由创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三秦宗旨：营造一片文学爱好者的乐土，共创文学梦想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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