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二师
父亲年龄大了。虽然身体很好,但是有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无论我回去得多么频繁都不再嫌多,而且每次回去都不让我做饭,都是由他买菜上厨。而我所要做的就是陪伴和聆听。
按照他的生活节奏,午睡起来喝了茶以后写一会儿字,然后就要出去走走。坐上公交车,到什么地方,下来顺着一条街走下去,总能走到与他的工作和生活有交集的所在。于是指点着讲说起过去的事情。
对于上一辈人这样的讲述,我们曾经都不很当回事,因为我们都曾经太年轻,不明白那些事情所蕴含的人生意味。如今之所以能听得进去,也说明我们也已经不再年轻。
这一次我们走在杨柳依依的公园街上,一侧是著名的保定体校游泳馆体育场,一侧是护城河,护城河的那一边的高墙里面,就是红二师。
看见红二师的围墙,父亲突然回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一件事情。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刚刚在保定参加工作不久。回家过年,去各处给亲戚们拜年。到了河间城西北几里地的蔡家楼村,是父亲的奶奶的妹妹家。进到那个泥坯房子的院子里,两个老人看着父亲,听父亲说了在保定工作的情况,突然沉默了,然后都垂了泪,而且声泪俱下,哭得很厉害。这让不明就里的父亲不知所措。停顿了好久,他们才慢慢说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他们唯一的孩子,就死在了保定,死在了红二师。
那是放暑假啊,才回来几天就要回去,不让回去不行啊,非要走,说是得护校!唉,那一走,再回来就装在棺材里啦……为娘的说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情,还在为没有坚决地拉住自己的儿子后悔不已。
当时距离他们儿子牺牲已经有二十年了,但是那对于父母来说,实在是永远也不抹不去的深痛,伴随一生的痛啊!他们的儿子叫张鲁泉,牺牲的时候年仅19岁。
如果单说“红二师”这样一个词,也许会误解为某个军事单位,但是加上前缀“保定”,成了“保定红二师”,就不会有任何误解了。保定新开通的有复古之风的旅游叮当车中有一辆叫做红二师号,和嘎子号莲池号狼牙山号一起,以五块钱的高价公交姿态行驶在古城街头;其作为保定最著名的风物名称之一,显然已有定论。不但是官方,就是民间也都这么称呼着如今的保定学院的前身,保定师专的前身:保定第二师范学校。
当年的保定,是周围各县学生们普遍向往的地方。众多的名校汇集于这京南门户之地,红二师只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所以要在“二师”前面加一个“红”字,是因为这所学校的师生很早就接受了新思想,受了中国共产党红色思想的感染和引导,走上了革命道路。梁斌有小说《红旗谱》,其中有一半写的是华北平原上的乡间,有一半写的就是红二师的红色故事。《红旗谱》和《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等作品一起,为过去年代里的古城保定的烽火往事立了传,同时也对保定的历史地理做了一种定位性的贡献。
1932年,党组织了进步学生在红二师开展了一些列反对开除学生、罢课、驱除校长的学潮。而所谓护校运动,是针对政府解散学校的无理命令的。当时军警围困着学校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不允许学生出入以防止上街游行。当时游行的大目标是要求政府抗日,具体目标则是反对开除学生、要求罢免学校的反动官僚。
这种对峙在7月6日的时候终于到了极点,军警冲进学校,当场打死了八个学生,随后又处决了四人,酿成了著名的“二师惨案”。
至今在红二师旧址的院子里,还有一通纪念碑,上面逐一列出了牺牲者的姓名和他们牺牲的时候的年龄:贾良图23岁,刘玉林22岁,边隆基20岁,马修善19岁,张鲁泉19岁……
这是我的亲戚前辈中从血缘关系上说距离我很近的一个牺牲者。渺小的个人与宏大的叙事的所谓联系以这种方式展开,让人既感光荣也十分感慨。面对他冰冷的名字和年龄,我感同身受:不仅想象了一个19岁的年轻人的热血沸腾,也更想到了他的父母的无尽哀伤。
如果当年这些张鲁泉们再年长几岁,在人生这远非单色的世界里浸染一番,还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决绝地告别父母、告别人世?
河间从来穷困,干旱的盐碱地和无常的洪涝交叉袭击着那块贫瘠的平原。千顷洼上的农民苦拉苦拽能混出温饱来已经属于富裕,供一个孩子走出乡村到保定上学,那是何其艰难!虽然根据当年保定二师的入学条件,是选拔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费低廉甚至广有补贴;但是,无论如何走出村庄,走进城市,对于那样一个穷地方的穷人家来说,都是祖宗烧了高香的稀有珍贵之事。从这个角度上说,前辈人张鲁泉当时是肩负着怎样的家庭希冀和族人重托啊!
年轻有很多优势,也有很多劣势。往往看见眼前,看不见历史和未来。看见一时一事,看不见时事背后的复杂纠缠。理想与实现理想,甚至是实现了理想以后的现实是不是原来的理想,都远在两可之间。如何才能在保全眼下的生命的前提下为未来留下种子,为漫长的人生打下基础,也许是更为妥当更为周全的考虑。
在由夏转秋的凉风中,街市上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我和父亲默默地走着,感慨着。
愿我们的先辈安息,愿我们的后辈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