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
每个人的生活都天然地和一个或者几个地域有关,这是天注定的客观之事。我虽然不是生在河间,但是从小在父亲浓重的河间口音的话语里反复听到的河间,始终都是一个显在的地名。要想吃得好,围着河间跑。果子洼烧鸡,刘善寺驴肉火烧,还有河间城里的扁粉豆腐、酵面卷子等等河间的吃喝之外,是他坐在姥爷的挑担里去河间城里卖菜走到城门的时候被日本鬼子端着刺刀检查的情景。河间的人与事,河间的物象与河间的景象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他十五岁离开河间,但是河间已经注定是他一生的背景,这就是故乡的意义。
父亲说起来的河间都是他小时候印象里的河间,后来随着父亲回去河间,也都是我小时候印象里的河间。视角狭窄,人与地域的观察都十分有限,接触河间的范围基本上在有亲戚的几个村庄之内。最多也就是从河间城西的汽车站下车,走回八里之外的大姑家;或者相反从大姑家所在的田坊村走到汽车站。因为半身不遂的奶奶,一直住在大姑家。
那是一段乡间小路,下了雨就会非常泥泞,往往为了赶车就需要一大早出发,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和慌乱的上车,是尘土飞扬的颠簸旅程。七十年代了还没有我们现在印象里的长途公共汽车的任何样子,而是用卡车拉客,人们都坐在车斗儿里,一个个都像是逃难的灾民。不论什么季节,颠簸和冷还有漫长,都是坐在这样的车上的全部体会。
作为以河间为根的河间人,不论是我还是父亲其实都没有走到过河间城里。尽管河间城已经被拆除了,但是县城范围内的一切一直都停留在父亲小时候的那个有日本鬼子把守的印象里。打破这种局面的机会是今年清明节,是父亲离开家乡65年以后。
河间县城和很多粗糙的北方平原县城都没有什么两样,马路很宽但是也很乱,乱停乱放乱走乱穿都是常态,买卖生意都在路两侧,停下来的汽车电动车都非常随意地处于一种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的自然自为状态;往往拥堵的原因仅仅就是前面有一辆电动车横在那里,主人进店铺里买东西去了而已。
在这样的没有秩序的混乱中穿行了再穿行就终于到了过去河间县城里的核心地段,光明戏院、土地庙和河间府都在这条街上。河间府是在原来的位置上重修的,除了个别明清甚至宋朝的地基之外,地上文物基本上已经毁坏净尽。就这样将占据了河间府旧地的中学重新迁走以后,按照过去的图片,用灰砖和水泥,重新构造出了在过去的步行时代里一直都显得宽平威严的建筑格局。
小树无阴的新墙新瓦新院子里,只有那些残破的石雕石碑还有展室里的石牌坊木牌坊的照片,还是曾经古老与辉煌的见证。所谓河间,是河水之间的意思,本是一片河流纵横水域广有的大洼地,乃至乡民们的口头语言里对下地干活去都有自己的特定的语言格式,叫做“下洼”。在物质匮乏的传统饮食之中,吃煎鱼一直是本地的一个节庆日子里的习惯。而大渔庄、东渔庄之类的村名也直接显示了过去的地理特征。古代的瀛洲之称自然也源于此。
在主殿后面展出的乾隆皇帝南巡的蜡像场面里,显示的是老百姓听说皇帝要来主动黄土垫道使得龙心大悦赏赐黄金五十两的场面。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地方官谄媚蒙混皇帝并同时自夸的小手段,但是却也侧面证明了当年的地域地理状态中水多路不好走的情况。
可惜的是,和广大的华北平原上的别的地方一样,在最近几十年以来,这瀛洲的富水之地也已经彻底干涸,干涸成了平原上的盐碱之地。能种长果豆(花生,意为长生果豆)的沙质的土壤已经属于好地,适应这种土壤状态的鸭梨则发扬光大,种植面积很大。在油田的磕头机不停地上下舞动着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抽上石头来的画面背景里,是大面积含苞欲放的白色梨花海。这样的景象在河间的土地上,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标准景观。
河间府之侧翼还有毛公书院的展示,里面两棵桃树花开如火,另外两棵李树则蕴白如雪。桃李之喻所要着意显示的,是本地历史上最著名的文化人注疏诗经的毛公的崇高地位。可惜一切都已经只是展室意义上的说明,历史遗存早已烟消云散。
一个以独特的方言为代表的地方文化特征鲜明的地方,在发展的冲动之下,最后形成的是千城一面的无特点的扁平化的县城格局,这是河间,也是华北平原上大大小小的城市的共同命运。父亲记忆里那个有城墙有城门有各种好吃的的老河间,甚至我的记忆里的那个虽然道路泥泞长途车颠簸但是乡风淳朴的老河间,都已一去不复返。这里也将和华北土地上的大多数所谓城市一样,成为乡愁日渐稀薄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