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北野/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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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诗）
北野
那年大旱
那年大旱，地里冒烟
囤长在沙砾上挖井，像打洞的老鼠
整整打了七七四十九天
等他爬回地面，除了提泥浆的
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口气
全村人差不多已经死光了
那年绝收，草根树皮都被吃光
收烟租的人死在路边
流沙把铜锣打得沙沙响，不埋仇人
用一把干草把好人盖上
其实不管是谁，老天爷一概都收走
他派了一群秃枭和乌鸦
一阵风就把死人变成了雪白的骨架
只有老地主一家坚持着活下来
他用长工们吃剩的干粮垒了一堵墙
这些地主家仅有的余粮
帮他们渡过了灾荒
那一年大旱，大地想换掉的事情
都在春风中一件件实现了
绳索
我一直被捆得紧紧的
这肉里的绳索一一
金属的，皮革的，猛兽的，草木的
一一它们是道义的闪电？
我生活得那么平庸
从来就没觉得道义会捆住我
我蔑视道义
而今天，它却突然把我击穿
我无法摆脱它，我在世上苟活
我必须相信道义
仁义道德，男盗女娼，冠冕堂皇
一张大嘴不断偷换着概念
人群好像变了颜色
好像都在顺着道义走吧
像非洲长廊疯狂迁徙的角马
互相踩踏，血肉横飞
弱肉强食才是道义的本色？
在世上
在世上，有人制造追逐
有人为霹雳痛哭，有人杀人取乐
杀到皱纹丛生，放下刀斧
就成了笑嘻嘻的菩萨
有人亡命，在孤岛上生下一群小狐狸
用扁舟载去，像一首老歌
歌声里它们都长成了伤心的美女
使役者击壤，分派天下各地
有人为前世复仇
有人背负亡国的使命
有人跳进歌肆，有人走入后宫
有人在川西天天练变脸
有人不能忍受儿女被屈死
一把火烧掉了自己
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白女子
也想杀人，就给腹中婴儿
一遍遍喂毒；我在暮秋节食
欲乘风归去，但月色晦暗，肉身沉重
像一场沉迷不醒的醉酒
燕山
从龙鱼陵向北，是我出生的断崖
其中洞穴闪烁
无数火光，正变成星宿
视野偏东，莽汉轩辕坐在沉香木上
如同兴奋的新鬼
大野四合，火焰滚上树顶
正准备烧向那星空玄秘之处
濡水滔滔
在星辰和邑落之间
反复寻找死亡身后隐居的人群
而我选择沉睡
像莲花的化石一样，藏身水底
用一万年时光
把自己磨成琥珀透明的鬼魂
旷野
到这里来有什么道理么
这里装下的世界是无用的
它太大，大到寂静无垠，长风浩荡
其中的死者比生者赶路的速度快
庄稼无人收割的时候，必有风声
带走它们四散的魂魄
乌鸦此时成了内心孤愤者
它叫一声，树叶就落下一层
我心灵颤抖，传递着徐徐而来的流水
其实我对生活毫无私心
这偌大的尘世，也无非如此
我只想对着无望的旷野大哭一回
我身体里的生存过于时髦
它们，大而无当
像这个世界上那些无意义的空旷
孤城
一个人走在旷野上，身子里
像装着一座孤城
许多人围坐在那里，前世今生
都变成了头顶上一团乌云
远处偶尔有云影靠近
就火花乱闪，像人世的裂缝里
飞出了另一群人
这让我相信保持孤立
始终是对的。一个人的沟壑
幽暗是牢底
或者还有轰鸣，破碎的轰鸣
隐匿与变形，也是它必要的秩序
它教导我：坚持，爱或抒情
如果这些是背景
肉身里的王座，旷野上的悲伤
都会成为心中的风声
白玉苦瓜
土坯露出那个时代的瘢痕
时间的效果，总是遥不可及
不同年轮的投生，成为兄弟或姐妹
早夭的孩子在土里
用梦话叮嘱，洪水和滚石
可以躲避，只有打人的霹雳
才有追逐的眼神
而命运太远，永无声息
沉溺在佛祖阴影里的未亡人
心里装着春天分裂的图景
监狱自己不会烂掉
既使你沉冤多少年也没用
它需要反抗才能推倒，它需要
尖锐的屁股，练习坐穿的意志
大地的剪影是荒凉和暧昧的
它容纳了太多的人
而这些无望的人，永远无法掌控
他们有的向西，有的向东
变成了我身边影子一样的邻居
只有死人是一致的，它们在夜色深处
用鬼魂的身子与你相见
这影响不到我在乡下的生活
我反复死亡和出生，用同一张脸
含着白玉和苦瓜贫瘠的籽粒
天鹅
荷叶有无限大的內心
它装下的舞台浮在白云之中
对于希望的认识
就是不断砸碎幻影，然后把碎片捞出来
或埋进水里，反复埋
飞到高处看一看
发现更多的幻影仍在原地
天空或池塘
世界消逝的那些叫声，仿佛从梦中
传出，成为水底静止的部分
只有它的肉身不可理喻
它喷着弯曲的水线，做了道德的游艇
书架
我现在只找大字本，读几页
想想这些，心里就凄苦
今生为什么会这样呢？书虫不会是
同一只，嗜死，自古至今
透明而涣散的骨头
都变成了书签样的暗纹，遗传下来
我已经越来越看不清它们
浑浊的俗世，尚有时间洗一洗
而我，己经够不到俗世
一块石头放回长峡，瞎了眼的
书生，沿着月色一个人走回家
体内都是退远的沁凉的事物
我需要一瞬间的泪水
记住它们的模样，我需要一辈子
都不忘记心里的冤屈
钟摆
钟摆嘲讽时间，也把我嘲讽
唯钟声不可辜负
它摸了我头顶一下，又摸了一下
就变成了幻影
愿我的劳役减少一些
我的负疚可以抵罪，它们正加深误会
你无法一一告诉别人
“世界无望，我很善良”
愿我在落叶和夕光里快快变老
愿后来者替我好好活着
那些茫然，那些缓缓离开的人影
都成了时间的余音
暴雨洗出的面孔，果园里的花朵
顺着河流漂泊
众人说时代苦涩，而我
享尽了生者一个人无尽的欢乐
谢谢，在你金属的葵叶下
我黄金的头颅
正独自顶着幸福硕大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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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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