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倔 老 汉 的 箸 头 面
倔 老 汉 的 箸 头 面(散文)
·马腾驰
箸,是指筷子。箸头面,是说像筷子头一般粗的面条。箸头面,是古秦都咸阳有名的一道面食。在咸阳,倔老汉和他的箸头面馆,那名气可不是一点大,不夸张地说,曾响亮了整个咸阳城。
倔老汉的箸头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红火的不得了,爱吃面的咸阳人对其记忆深刻。他的面馆,最早开在一条小巷子里,后来搬到北街中段路东,门朝西开。不大的一个门店,门头上挂着黑底黄字的招牌,招牌上刻着大大的“箸头面”三个字。那招牌显得有些老旧,老旧招牌有了沧桑感,更多地说明面馆时日久长,属于老字号的店子。
倔老汉的箸头面馆,不卖其它的面食,专卖油泼箸头面,你啥时候去,人都坐得满满的。有坐在那儿,有滋有味吃着面的,也有坐着,站着,耐心等待着吃面的。
倔老汉的箸头面好吃,是他费了大心思,劳了大神,才有了这一碗让许多人神往并念念不忘的好面。他做箸头面的面粉,精选渭北平原上好的小麦磨制成面粉。做面时,面和得坚硬,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卖力地,不停地揉着面。用了大力气,来回反复揉到的面就有了精神头,就多了力道。
倔老汉的一大碗箸头面,从锅里捞到碗里,不像一般的面,就塌软、粘沾在了一起。任何时候,他的箸头面在碗里都蓬蓬松松的,每一根面,似乎都有灵性,都有了生命。挺括而富有了神采的箸头面,坚韧柔滑,筋道而又有嚼头,多了咸阳人吃面时想要的那个滋润,那个谄和劲儿。
穿着超过膝盖的蓝色工作衣,个子不高,短短的白发,宽脸盘,眼睛不大,啥时候都没见他笑过的倔老汉,就站在箸头面馆门口。旁边的案子上,放着辣椒面、细碎的葱花、精盐与味精等等的调料。案子前的炒瓢里,是沸腾着的滚烫滚烫的菜子油。
后厨端上来刚出锅的一碗碗箸头面,在案子上排成了长队。倔老汉按食客要求,拿勺子挖了或多或少的辣子面,放在热面上,又搁了葱花、盐与味精等调料。而后,他端起炒瓢,把那滚烫的热油浇上去,“刺哪哪”一声响过,辣香、面香与各种调料的香味弥漫了面馆内外。
碗内有红红的辣子,有绿绿的青菜或清脆鲜嫩的莲花白。倔老汉具有个性的箸头面,那个颜色,那个香呀,看着,闻着就馋人。面馆里,响起一片吃面的吸溜声,在一旁等着吃面的人,喉节一上一下动着,嘴里有口水在涌动。
倔老汉箸头面好,用的辣子面也独具特色。“陕西八大怪,辣子一道菜。”陕西人吃辣子讲究,嘴是很刁的,吃一口辣子,就知道这辣子是不是好辣子。
倔老汉的辣子面,区别于一般的辣子面。它的颜色,是那种淡淡的红色,也不同于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辣子。这种辣子不光鲜辣,还有一种独特的浓郁的香。好多人说,倔老汉的这辣子面加了中药香料,是独家秘方。他为这辣子面,可没少费周折,往里加中药香料,香料要香,但不能有中药味,更不能抢了辣子本身的香。为这,他不断调整配方,多年以后,最终才确定下这配方。
有好事者就问倔老汉:“老板,你这辣子面,是啥辣子磨成的?颜色跟平常的辣子不一样,味道香得很!”
“你快好好吃你的面,操那么多心干啥!你问是啥辣子,得是想开面馆?想要抢我的生意?”倔老汉,冷冷地回应一句话,再没有了多余的话。
倔老汉箸头面显赫的名声,不是虚浪出来的。一个咸阳城,有人从渭河以南,有人从北原上,也有人从西边那么远的茂陵,从东边的渭河发电厂赶来,就为吃他一碗箸头面。也有人从西安、渭南、宝鸡慕名而来。咸阳城里的人,上海、北京与深圳等地来了亲戚,他们也要领着亲戚们,去品尝一下倔老汉独具特色的箸头面。
说倔老汉的箸头面这般好那般好,是真心真确地好,不是高抬高评了他。说他是倔老汉,大家都这么叫,这也是私下里称呼他。你试着在他面前叫一声,看他跟你有完没有完?
叫他倔老汉,那是有原因的。你先听听他的真实故事。
那是前多年的事了,我第一次去他的箸头面馆吃饭。要了一碗面,说过多放辣子后,就坐下来等面上来。倔老汉站在面馆门口,左手攥着一把钱,看着我,很是不满意的表情,说道:“交钱!”嘿哟,一个小面馆,等吃完饭交钱还不行,我就问了:“先交钱?吃毕交不行?”“不行!现在就交!”哎呀呀,这老汉,用这样的口气跟人说话哩。
嗬嗬,这还算对我态度好,又进来一个小伙子,要完面,跟我一样坐下来等着面。倔老汉右手食指弯成一个勾,朝着自己快速地勾着,还是那句话:“交钱!”
那小伙子有点不满了:“吃完面交钱还不行?急啥,我又跑不了!”倔老汉接话:“不行!现在就交!我害怕你跑了!”“你这老板咋这样说话?不吃了!到哪儿还吃不上一碗面?说话这么难听的!”小伙子来气了,起身就走。“你叫我咋样跟你说话?你不吃了吓唬谁呢?你爱到哪儿吃到哪儿吃去!想听好听的话?我这儿没有!不吃了,好得很,刚好给我腾开一条板凳!”
陕西人吃面,那是要喝面汤的,吃面的人等面上来之前,要干两件事:一是喝着面汤,二是剥着蒜。
“老板,给咱来碗面汤!”吃面人喊道。“喊叫啥呢?面汤没有人给你端,自己舀,自己舀去!”站在门口的倔老汉回应着,连头都不回一下。
吃面,当然少不了一骨嘟大蒜,各家面馆的每张桌子上,都会有一个放大蒜的碗。吃面的人,从蒜碗里拿了大蒜自己去剥。倔老汉的箸头面馆,从来是不备蒜的。又有人要蒜了,倔老汉回过头来,煞有介事指着马路对面说:“要蒜?我给你说,对门老太婆那里卖蒜呢,你快买去!”把要大蒜的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端饭!”倔老汉大声吆喝着。经常来吃面的人知道,案子上一大排从锅里下出来的面,油泼之后,他对着谁喊,谁就立马过去端自己的面。第一次来这里的,不知道面要自个儿端,常常坐在那儿就不操心了,心想着,会有服务员把面端上来。
这时,倔老汉就会对着第一次来吃面的人连声喊着:“端饭!”“端饭!”听着连声喊“端饭”,第一次来吃面的一抬头,看到倔老汉正盯着自己。只见他气鼓鼓地说:“叫你呢!饭好了不来端,等着谁给你端?”第一次来吃面的人,慌忙过去端回面来。倔老汉还有话跟着说开了:“吃饭都是大撒手,一点心都不操!看来还是不饿,饿了,就操心着面好了没有!”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娃来吃面。吃完面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面有点咸!”没想到,倔老汉耳朵还亮得不行,离得远远的他,就高声接话啦:“啥?面有点咸?我看你把不要钱的酱油冷着劲倒,面能不咸?碎碎个娃,还没离身,就给我下开蛋了!!”陕西人说的“下开蛋了”,意思是找开了事,找开了茬。
也许是小男娃常来,知道他的脾气,神态自若的小男娃并不吭声,也不生气,只是“吱吱”地喝着他自己碗里的面汤。一旁的我,几次想笑,硬是忍着没笑出声来。
那天,是一个冬日雪后的傍晚。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从倔老汉箸头面馆门前经过。看到那么多人吃面,他就停下车子,坐在自行车坐上,左脚着地,右脚踩在自行车右脚踏上,开口问倔老汉:“老板,箸头面大碗多钱?小碗多钱?”
倔老汉瞅着中年男子,没好气地说:“我给你弄品(比大碗大一些,比面盆小的一种容器)这么大的一碗面,我就问你吃得完?”他边说,边比划出一个比面盆还要大的“品”的形状。那中年男子说:“有话好好说,我问你大碗多钱,小碗多钱,你躁啥呢?”“我话说得好很!我啥时候分过大小碗?你这是故意砸我的摊子!我对你不躁对谁躁?!”
箸头面馆里吃面的人,等着吃面的人都在笑。他们暗自想着,今天有好戏看了,倔老汉“精彩”的话语,跟着就要出来啦。
“那你就说不分大小碗,不就完了!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就你这态度,你这面馆再能开下去,怪事就出来了!”那男子推上自行车,气咻咻地转身离开。“我不想给你说不分大小碗!我咋了,我这样做生意又咋了?看把你能得一个手指头剥葱呢,你快放你一百二十条心,我面馆能不能开下去,不用你操闲心!”倔老汉胀红着脖子说。
也真是“怪事出来了”,多年了,倔老汉的箸头面馆不但一直开了下来,吃面的人反倒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
倔老汉还有一个过硬的功夫,再多的人来吃面,有吃辣子的,有不吃辣子的,有辣子要多放或少放的。有要下青菜,也有不要青菜或少放青菜的。也有人面要下硬或下软,或不硬不软的。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各人有各人的要求。
这难不住他,十几碗甚至二十碗的面,你听他是怎么给后厨报数的:“下十五个面!四个面下硬不带菜,一个面软少放菜。再下十个面,六个面不硬不软多放菜,两个少带菜,两个不带菜。还有五个面,两个面硬三个软,面硬少带菜,面软菜多放……”他报数,是连说带唱不假思索一口气报出来的。来吃面的许多人,最爱听老汉这一大长串的报数声。
按报出来的这个数下出来的面,倔老汉再按食客的要求,放、不放或多放辣子,再依次泼过油。每一个吃面人端的面,都是按自己要求下出来的,面或硬或软,要菜不要菜,或菜多菜少,另外,要不要辣子,辣子或多或少,所有这些,不会有一点差错。
他看你一眼,就把你记下了,就把你要吃什么样的面记下了,绝对不会乱了。
货硬脾气大。倔老汉的箸头面确实做得好,做得赢人,面量不仅大,还舍得放油,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食客。另外,许多没来过的人,听了倔老汉的故事,也急着要过来,一是要吃一吃这好吃的箸头面,二是要见一见倔老汉,听一听他连说带唱的报数声,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前几年,北街旧城改造,倔老汉的箸头面馆拆了。
年龄大了的倔老汉,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再经营他的箸头面馆。他的面馆,交给了其家人打理,新的面馆也挪了地方,倔老汉从此退出了面食江湖。唉,咸阳面食界少了一位个性鲜明并有了故事的名人。爱吃面的人,不仅仅少了一个舌尖上的美味,精神上也多了几份寂寞,没有了饭后茶余有关箸头面的生动而又饶有趣味的话题。
再也没有了一边吃着箸头面,一边听着倔老汉连说带唱一长串的报数声,再听不到他跟食客拌嘴美了口腹愉悦了心情的过去。许多的人说,倔老汉是个心底实诚,看重情义的好人,只是脾性直,火气大一点罢了。
在咸阳面食界,少了他这样一位有故事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2019年11月12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