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亲密相处

我不太擅长亲密相处。

——并不是匮乏情感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亲密，我说的是身体上的那种“亲昵”。

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

姥姥操持着一个并不富足的家，天不亮就起床，手脚不停地忙。她非常清醒冷静，非常识大体，非常勤劳能干，可是算不上温柔。

姥姥的个性比较冷清。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一辈子自觉保持社交距离。喜欢睡床边，不喜欢和人“漆乎”（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在一起，不习惯搂搂抱抱、抚摸亲吻这些事。

也就只有我，从出生两个多月就来到她身边的我，非要摸她的脸，非要夜里把小手塞在她袖子里摸着她的胳膊才肯睡觉，非要告别的时候抱她一下，她才忍着，由我。

四岁半的时候妹妹出生，我就离开姥姥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但是小时候因为我的手塞在姥姥袖子里，被她起床时不小心扯坏的衣服，姥姥留了很多年。

我心里非常清楚姥姥有多爱我，身体上的亲昵接触不多，幼小的我并不感觉遗憾。那四年半里姥姥给我的爱，足够让我有恃无恐地在世界上“张牙舞爪”一辈子了。

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更是各自单位的业务骨干。我们的四口之家不虞匮乏，也算不上富裕。爸爸妈妈家里家外的忙碌我们看在眼里。

我已经懂事了，妹妹却是小小婴孩；我已经六年级了，妹妹才一年级；我已经读高三了，妹妹才初一——从最开始，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差异当中。

所以，小时候妹妹和爸爸妈妈搂着笑闹，长大后妹妹抱着妈妈的脚给她按摩、在公交车上拉着爸爸的手细细抚摸……我看得惯了，也觉得真好；只是那样的动作，我做出来会很别扭。

妹妹亲我的脸，我一定会赶紧抬手擦擦被她亲过的地方；后来发现她很伤心，我就先忍一会儿，等她没注意的时候再擦一擦。

元宵节看灯，手冷得像冰。妈妈一直握着我的手，试图让我暖和过来，我就一直僵着那条胳膊给妈妈。

和闺蜜换穿彼此的衣服，在女孩子之间是多寻常的事，对我来说却几乎是折磨。

我珍爱生命中长久陪伴的家人和朋友，依赖和信任都有，无条件付出也不犹豫，只是——无法亲昵。

就像一只热水瓶，满心滚烫地立在原地，却永远保持着笔直的、冰冷的、提前拒绝的姿态。

幸好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不知为何打定主意原谅我的各种毛病。

我笨拙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顺势走开；而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无比耐心地，教我亲密相处的方式。他们的教导自然、真挚、不露痕迹，让我在这许多年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习亲密相处，像是在暗地里完成着某种无声的进化。

Y逛街的时候总是主动挽着我。

L听我赞她的鞋子好看立刻脱下来让我试试。

T和我同住一间屋的时候会当着我面换衣服也会坦率讨论彼此的身体。

J和我无事不可同对方讲，包括自己错得离谱的部分，也不隐瞒……

听起来是朋友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而言却是关键性的一步——一步又一步迈向另一个人毫不设防的腹地，同时一寸寸毫不畏惧地敞开自己。

这些朋友用他们的行动示范给我看：你瞧，这样亲密是很舒服的，而且——不用担心，因为我们诚恳且稳定地爱你，不会离开；不用修饰，因为我们爱全部的你，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等到开始和豹子爸在一起，在亲密关系方面，令我惊愕莫名的机会大大增多了。

跑步跑得大汗淋漓时被他拥抱，我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说每种状态都是好的。

跑后冲完凉我把头发垂在床边晾，他竟然帮我涂乳液按摩足底。我缩起来说：“是脚啊……”他说：“脚多辛苦……而且它外面包着袜子和鞋子，比手还干净呢。”

走在街上，我的鞋带松了，他自自然然蹲下去帮我把鞋带系紧——而我并没有生病也不是在怀孕。

……

我到了35岁才知道，原来两个人可以这样亲密地相处：是彼此尊重、留足空间的，又是可以无限放肆，任意展开，怎么舒服怎么来的。

这对我而言，实在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十年来，我并没有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与家人朋友百般狎昵。我还是那个毛病多多的人，却已不再紧绷，防御的姿态也不那么明显了——

比如：我还是不喜欢在任何人面前换衣服。但是现在，如果孩子们刚好走进来，我不会立刻吼他们出去，也不会刻意躲闪。

比如：孩子们都知道妈妈不吃他们的剩饭；而爸爸，无论碗里何等狼藉，只要一句“爸爸帮我吃嘛~”，爸爸来者不拒。以前，看他吃孩子剩饭我会皱眉，现在却望着他们三个笑。

比如：一起旅行时奶奶总是冲各种补品在保温杯里，她递给我的时候我不会再左思右想“喝不完剩下怎么办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不要接”，而会接过来喝两口再还回去——那年临时起意去泡温泉时不是还穿过奶奶的泳衣嘛……

豹子爸从来没有要我改一改，别再这么别扭。从开始到现在，我们都是太不相同的两个人，关于“亲密相处”，当然也有全不相同的定义。

他让我放心做自己。我一放松，就不再致力于偷眼观瞧自己和别人相处方式的不同，反而开始意识到另一种相处方式同样饶有趣味，不妨一试。

小时候我是个敏感的孩子，后来成了个敏感的文青。十年亲密无间的家庭生活，不知不觉将我“脱敏”——现在，我是一个圆圆胖胖、乐乐呵呵的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