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希尼的告别(读《人之链》)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 )

/ 读 希 尼 的 《 人 之 链 》/

王敖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1939—2013)写的最后一本诗集《人之链》出版于2010年。这本诗集的核心是一个不断扩展的形象:人与人拉起手站在一起,逐渐连成一片,跨越时空蔓延而去。在这个形象里,有关于亲情和友爱的伦理,有劳动者之间的互助协作,有抢救病人时的奔忙,对转世重生的冥想,有抄写圣书时手掌的痉挛,有对家人亡魂的拥抱,有神秘之光幽微的闪烁,也有对新生儿好奇的凝视。这一切汇成了千丝万绪,把这本诗集系成了一份礼物,送给了世人。

《人之链》原作书影

2006年中风之后,诗人意识到自己所写的一切,都可能是向人世告别。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父亲,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要找爸爸的小孩。那是一种无法再挣扎的无助,听不到声音的哭喊。在救护车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妻子坐在他对面,握着他失去知觉的手:

前面的乘客座位给了护士,你

被安排在属于她的侧座,我仰面平躺——

一路上,我们的姿势保持不变,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我们的视线交织快如激光,从没有过

这样的狂迷之旅,直到那一刻……

……但我无法感受

你如何抬起这只手,让它全程

窝在你的手里,笨重如钟绳结

我们全速穿越唐格洛区

格伦多安区,我们的对视迷醉了

被挂起的输液点滴一分为二。

——《历险之歌》

在希尼的诗里,被病魔击倒带来的不仅是恐惧和痛苦,还有危急时刻对爱的提醒。这样的诗充满了“惊奇”。按照爱默生的说法,诗歌中的惊奇并不是表达上的出人意料,而是让人猛然意识到自身生命力的涌动。这种惊奇以低调、强韧而坚决的方式贯穿了这本诗集。在一个召唤身体记忆的诗歌维度上,肢体麻木的诗人重新描摹出多年前劳动中的场景,用记忆的触须抚摩过去时光中骨骼的运动,筋腱的紧张,生命力的起伏搏动。同时,我们看到风烛残年的诗人上楼梯时的犹疑和艰难。这是另一个身体与诗歌融合的维度,诗人讲述自己怎样在摇晃倾斜的动作中稳住自己的脚步,感受并微调着存在的眩晕,而他对精准和稳健的追求则一如既往,在时而茫然甚至失去记忆的脑海里如劲帆驶过:

恍然间,我又在犁的两个把手之间

找对了步调,别人的手来帮着

我的手,每次犁刃倏然推走,每块石头上的磕碰

都在手柄的木纹中,握如脉搏。

——《历险之歌》

……那种撒手而去的感觉不会再有了。

或许,还有一次吧。然后,没有下次了。

——《人之链》

当我老了,名字一片空白,

当我对楼梯不再有把握,

这越来越像船上少年

第一次爬上船帆时感到的头晕,

当那些值得记忆的

全部放空,不可追回,

这不意味着我不记得

风清新地吹来,锚下沉的时候

那轻微的迎风一颤,那世界的微斜。

——《在阁楼上》

这是一种有“把握”的,需要“体会”的诗。它展示诗人的感官、情感与想象怎样在时空中重新定位。它不但提供耐读的意象供人回味,而且邀请我们回顾自己的身体感觉。敏感的读者,要不要也试试看呢?你上一次拥抱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时候,你伸手从他的口袋里偷过烟卷吗,你会怎样放下一首诗,然后展开双臂作出拥抱父母的动作?希尼在诗中做出了示范,就像伯格曼电影中一个白发苍苍的人物,回想着几十年前的场景:

如果我有机会在哪里抱他一下,

应该是在河岸上吧,那年夏天

去寄宿学校之前,他正当盛年,

那时我没有想到,他老要跟我一起去

是因为我快走了,可我们并没有拥抱对方。

直到第二次机会出现,

在新弗里,一天晚上他醉得太厉害

需要让人帮忙系上裤扣,

我才抱了抱他。第三次

在楼梯台阶前,他去世前一周

我扶他去卫生间,我的右胳膊

感受到他腋下,稀疏如网的重量。

——《相册》

再次感受那种烟纸的质地

是在他最后的日子

我们必须学会

准确地把手伸到他羸弱的腋下

把他抬起来,给他擦身

——《烟蒂》

就像在片刻前,一个儿子尝试过三次

想在亡魂的乐土上拥抱父亲,那感觉

正是在我的双臂中向上游动……

——《相册》

这种诗回放想象中的一帧帧照片(《相册》),摇着镜头拍出天空的全景(《幽灵》),从丰收时的挥汗如雨进入傍晚的清凉的空气(《滚草机》),滴坠动荡年代里斑斑血色(《伍德街》),迷醉在天窗和爱尔兰的大海之间(《在阁楼上》),仰望长尾彗星般的风筝(《给爱维恩的风筝》),呼吸着人去楼空的沉默(《“门敞开着房子漆黑”》)。这些华兹华斯式的对记忆的塑造是一种朝向领悟的旅程:诗人的现实身份其实是一个起点,他由此出发反向成长,深入过去找回经历中每一次启示和证明:

只有他的小孙子才能做到,

突袭到他的扶手椅上,挠他的脖子

证明他对快乐

多么没有抵抗力,这证明

就像所有那些伟大的证明,来得很突然

——《相册》

现在又冲着他去了,我们对视的目光

就此分开了,我感到一阵

失去亲人的悲痛,在知道这个说法之前。

——《落单》

啊,借谁的名句

才能恰当地描绘这爱,现在说什么都已太晚

证明这爱的不是互相对望,而是坚定地注视同一方向。

——《相册》

希尼与布罗茨基

“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也许,我们可以借白居易的诗句来描绘这些记忆之诗,它们总是富于细节,并带有亲密可感的生趣。比如,初次离家求学,希尼得到一个难忘的礼物:

深吸,如灌水入槽,

鼻涕淅沥,找好角度,

略停,再吸满,

给我们时间一起观看

这样,就不会去面对

晚上的离别

——《康威金笔》

走街串巷去募捐的时候,他有一个自制的小盒子,它的形状里仿佛藏有人们的祈祷:

……用硬纸板做成的

尖顶盒子,像小小的祈祷室

带上你的那只,走街串巷,

去挨家挨户门前的台阶上……

——《捐款盒》

第一次去教堂忏悔,因为太紧张而尿了裤子,这是多么难堪的经历啊:

接下来流露的,是一股初融的热泉

细细流淌在印着图案的地砖上,

我惊慌地溜走……

——《剪掉的〈斯维尼〉片段》

学童用面包瓤当橡皮,在画上铺一张白纸描出画面,想起这些仿佛可以把自己邮寄回过去,或者那个有点梦幻的世界也记得你吧:

用面包瓤的小球可以擦去笔迹,

盖在纸下面的小鸟和蝴蝶,

描在空白页上,像来自伊甸园的邮票。

——《隐士的歌谣》

在煤屋里感到片刻的孤独和平静,这个场景可以是很多写诗的夜晚的原型:

黑灯瞎火

站在煤屋的门里面

去领受

它那腐烂的紫罗兰的气息

——《煤泥》

朴实而清贫的老朋友在家里自制闪光的小祭坛,材料是包巧克力的锡箔纸:

……从罐子里

给我拿一束麦秆吧,每一根的秆尖儿都有点点银光

每一颗燕麦粒都裹着第二层外壳,

用他们吃完巧克力留下来的

闪亮的锡箔纸,连掐带捏地包在上面。

“给这个小祭坛添一点光彩。”

——《110号路》

所有这样的细节,在回忆之光的暖黄中组合出一个诗人想要完全复原的世界:

一个完全复原的世界:要包括

汉娜·莫尔像火鸡咯咯叫的爱尔兰语,

《紫杉之湖》上夜晚的天鹅,在夏基的店里

柜台上一盎司卖一便士的

克莱尔尼柯·穆瑞带霜的硬焦糖。

——《紫杉之湖》

乡野村谈(原生的语言),有天鹅的湖景(朝向自然的美学),保留味觉体验的便宜小食品(细小但有意义的个人历史经验),它们结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象征,代表一个完整而有机的世界。它不仅是乡愁和回忆的对象,它来自一个完整的诗歌功业,不但包括写作,也包括保存和传播文化的社会责任。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希尼已经被誉为“叶芝以来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语出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厄尔)。从此一直都是叶芝《在学童中间》里所说的“微笑的公众人物”,做得尽职尽责。在这方面,希尼延续并修正了从华兹华斯到叶芝的诗人传统。他曾经说过:

“叶芝赋予自己把思绪锤炼成一个整体的任务,一个多世纪之前,华兹华斯就有意识地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直到叶芝出现,我们才遇到华兹华斯之外的另一个这样的诗人,他真正地而且坚决地结合了情感上的感受性,思想的力量,心理体验的敏锐,政治上的警醒,艺术上的自觉,以及诗人的代表性。”[引自希尼为华兹华斯诗选写的导读,见William Wordsworth (Poet to Poet: An Essential Choice of Classic Verse) (Kindle Locations 6063). Faber & Faber. Kindle Edition.]

这是一条浪漫主义传统的明线,从一个完整的个人世界向公共领域扩张,让个人的声音变成本民族语言的象征,成为给国族文化奠基的诗人。在诗歌史上,这是一个伟大而有缺陷的传统,有些大诗人在自己的诗学中另辟蹊径,回避所谓的“代表性”(比如威廉·布莱克),有的诗人则对叶芝式的高蹈的追求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奥登)。

希尼显然知道,扮演一个代表性的诗人、民族歌者和时代良心的另一面是自我膨胀,成为文化符号,有可能失去独立的自我世界。在日常生活里,做一个出席很多文化活动的名流也容易让诗人分心,逐渐疏于写作。然而,他选择的是更积极的投入,多年来致力于提升诗歌在社会中的地位,并向读者大力推荐本民族的文化,以各种方式支持一大批新老诗人。要知道这些事情会耗费大量的时间,也意味着要忍受各种文学政治的困扰,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投机分子和文化市侩。实际上,无论是在爱尔兰,还是在世界范围,都需要他这样的人物,坚决为诗歌辩护,给无数个文学节和笔会带来严肃深刻的话题,始终待人以诚,言行经得起检验,面对采访者总是耐心地解释自己的想法。诗人保罗·默顿甚至觉得,在诗坛上可能只有希尼真正当得起“老好人”这个称号。从诗歌到公众行为,他都没有进行自我崇高化,而是做了一个著名的普通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直在忙活,就像他从事体力劳动的家人一样,也带有约翰·克莱尔、诺曼·麦凯格等身体力行的诗人的影子。

在这本诗集里,他树立的榜样不是前辈诗人,而是古代的传教士,他们身上的宗教光环让位于他们为传承文明而做的努力,他们的现代化身则是希尼本人和他的同路人,比如诗歌批评家海伦·文德勒。

跟福尔萨、科伦巴

这些解开谜团的隐士成为同道——

比如,里斯莫尔的麦考奇

当被人问起什么品性

最可贵,他回答说

“韧性,最可贵的

就是把事情坚持到底。从未听说

谁对此有所非议。”

舌上推敲的词语,从指尖划出,

反复划过,默读在唇间。

——《隐士的歌谣》

对圣徒科伦巴的怀念,在晚年希尼的心里已经跟他对自己父亲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怀念融为一体,也隐含了自悼:

别看他五短身材,却总能一伸胳膊

绕过马脖子给它套上眼罩,

不用第二下……

为了怀念他,凝视着那些颜料

它们润湿,放大以后

就像科伦巴僧袍上的墨痕,

科伦巴去世那天,倒是不用去

按住一匹马,他坐在路边的时候

马朝他走了过来,

正如传记里写的,“他浑身倦意”。

而马“伏在他的胸口哭泣,

打湿了圣人的衣服”。

然后,科伦巴对他的侍从说:

“达尔麦特,让他哭吧,让他哀悼我,

哭个够吧。”

——《“舔铅笔的”》

父辈从事的体力劳动也是一种艺术,圣徒的智力劳动同样消耗大量体力。他们勤俭的生活和毕生的努力是社会存在和进步的基石。有了这些,米沃什所信任的“意义”和叶芝信奉的“对爱的想象和记忆”才能延续下去:

一个伟大诗人对“意义”抱有信心,

它像一个惊叫着抗议的词,

纵横在宇宙间,另一位

则坚信“诗人对爱的想象

与记忆”;要让我说

我现在愿意相信书籍里葆有的

那种坚韧持久

拒绝褪去的手感。

里斯莫尔之书。凯尔经。阿尔玛书。

伟大的勒坎黄卷。色如褐莓

被奉若神明的“战场宝书”。

熏制的牛皮。反复试炼的笔。

——《隐士的歌谣》

有抄写书籍的古人,才会有现代的学童,他们远隔时空,但都是书籍的保管者(keeper):

我小而淅淅沥沥的笔

不论任务轻重,穿行在书籍间

增益着学者的收藏——

让我手掌痉挛的书写。

——《科伦巴吟唱》

黑色印花布的边角料,

来自灯火管制期的老百叶窗,

熨过,用交叉的线锁好边,

我们用它,给派发的课本包书皮。

没那么耐用,但更吸引人的

是质地绵软如面的墙纸:

那盛开玫瑰的花饰

用轻抚而过的熨斗压好,整平。

如有需要,也用褐色的包装纸。

连报纸都可以。只要能包住那一层崭新,

任何东西都好,要知道

你无非是一时的保管者。

——《隐士的歌谣》

老百叶窗来自二战期间灯火管制的日子,它的边角料被希尼和他的同学们用来包书皮,还有其他的材料,也会派上用场。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取暖用的燃料是能压住火,延长燃烧时间的煤泥,它成为了另一种“保管者”(keeper),保证薪火相传:

那时候的生活,要为苦日子做准备,

它堆在那里,疲塌塌地等着

去压住炉火,延长它燃烧的时间,

给想要挥霍的财神

一个节制,用自己的方式

成为火焰的保管者。

——《煤泥》

保管之外,还要有传承,希尼钟爱的方式是翻译。从小时候到生命最后的几年,希尼都在翻译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第六部,它讲的是亡魂的世界,埃涅阿斯与父亲的鬼魂重逢,以及人的来世。在希尼的笔下,故乡的风物跟史诗中的描写都融进了希尼的个人生命:

……晚间水上的飞蛾

自然不是原诗里阳光下的蜜蜂,

蚊蚋的纱幕,也并非百合花圃;

其他的就完全一样了:柳叶泛着

仙境的银光,草丛繁盛

没有足迹,以至于不会让人想到

曾有鬼魂列队经过……

——《河岸之野》

“用自己的话来翻译”曾经是老师的要求。如今,通过新的译本,经典的诗句来到了新的语言的天穹下:

“所有这些眼前的鬼魂

推动时间之轮千年之久

然后,被招来饮下河水

他们对阴间的记忆都会逝去,

灵魂,将渴望住进血肉之躯

回到天穹之下。”

——《河岸之野》

在《110号路》这首较长的诗里,希尼从去书店买书写到夜间在河岸边钓鱼,从去邻居家参加守灵,写到惨痛的民族历史,从自己保守的少年时代,一直写到家中迎来新的生命。他一次次把史诗化进自己的生命之旅,比如:

维吉尔笔下快乐的鬼魂

身穿干净的白袍,在绿色的芳草地上竞赛

俄耳甫斯穿梭其中,扫着弦

随着自己演奏的律动回转,躲开

草地上的摔跤手,舞者,跑步的人们。

这并非不像伯拉齐村一个游乐的日子,

瘦子惠特曼颤动的高音

给音箱放大,笼罩着擦出火花的碰碰车,

飞来飞去的空中座椅,夕阳中停出一英里地的车辆

在文化的意义上,翻译和转世可以互为比喻,而诗人的一生仿佛是漫长的,迎接新生命的等待:

坚实的土地,在暮光的映照下,

蚊蚋飘飞,仿佛我们已经跟翕动在岸边的

鬼魂,阴影融为一体,

并站在那里等待,观看,

渴望,越来越渴望翻译。

那么现在,我在绿荫下的河岸上漫长的等待

已经结束,我来了,带着感恩的祭献

一捧麦秆和包着银光的秆尖

像不会暗淡的一簇簇烛芯,

她的大地之光已经破晓,我们聚在周围

说的都是小宝宝的话题。

希尼去世前完成了《埃涅阿斯纪》第六部的翻译,以它来向早已去世多年的老师Michael McGlinchey 致敬,重新交给老师一份小时候的功课,也象征性地在翻译中再次拥抱了自己父亲的影子。这部书稿是他的女儿在诗人的遗物发现的,已经于2016年3月出版。

希尼对维吉尔和多种古代诗歌的翻译,达到了重塑经典的高度。动词生鲜活跃,激活了人们熟悉的画面,名词组合出浮雕一样的凝重感,恰如其分的形容词则像冰棱中透明的气泡,给诗句增添独特的质感。详细对比希尼的翻译和各种学术译本之间的差异,是一个需要另外专门探讨的话题。在这里,我想引用诗人翻译家周琰给我的信里的一段话,来帮助我们理解希尼的翻译事业的特点:

希尼是诗人中最博学者之一,尤其在古典学和诗歌传统方面。他在诗歌传统方面的继承和翻译、传达方面做了很多,不只是维吉尔,还有其他史诗。国内对希尼的理解还比较片面,很多人仅仅把他当作一个乡土诗人。希尼的了不起,正是因为他不离根,土地与传统的根,但是又视野广阔,胸襟广大,容纳各种不同的刺激,最终全部被提炼升华到自己的感受和声音里。博学而不学究气、知识分子气,接地气但又不粗糙。有民间歌谣的调子,唱得却比歌谣复杂深刻。

根植于传统,根植于土地,这些暗含比喻的说法,在希尼短小的三四行的诗节里,重新回到了根须,土壤和岩石:

无论在哪里,植物

都在墓地茁壮成长,

把根系沉入

死者们经历的

所有王朝。

——《本草经》

板岩的感觉

渗入了黑莓

有矿石感的汁液。

——《本草经》

在他眼里,墓地其实是一代代植物的乐园。这首诗里有很多超然的描写,其情感时而深沉,时而幽默,给我们指出敞开的秘密:

欧洲蕨

就没那么能吹牛了。

它收紧,

弯向自己的秘密,

土地上

保守得最好的一个秘密。

孩童般的好奇,博物学家的观察,思想者的反省,帮助我们进入诗人的幻象:

如果你对宇宙

略有所知

那是因为

你曾经体验过它,

像全力反观自己一样,

透过野豌豆

羊齿草的遮掩

去深深地探察

老鼠洞。

飘上洒着阳光的柏油碎石路,

踏着对灵车的回忆,

以走路的速度,

在草木葱茏的街角之间,

这里的死者

被带往未来。

——《本草经》

希尼墓

诸如此类。希尼晚年的诗作,获得了一种平静的光亮,用他自己的比喻来说,就像夏天的夜晚不是黑暗下去,而是越来越晴朗。它们清新,贴切,有一种让人容易接纳的温和。这本诗集虽然篇幅不长,但作品之间以各种方式钩链、映射、互衬,就像诗人观察到的草窝:

去哪儿还能再找到它,

一个别处的世界,在一张张地图

与地图集之外,

在那里,一切都编织进了它

也属于它,就像用草叶

交叉编出的窝?

——《本草经》

在草叶一样朴素简练的表达之外,希尼也会随手挥洒出奇异的音符。比如,他要复活的神话既不是存在于飘渺的远空,也不是寄身于深山密林,而是闪烁在略低于地面的小丘之下,角度和手法都非常别致:

我们站在小丘的地下,脱离了白天

却面朝外面的日光,手拉手,吸着

凿出的储藏室的气息。

在我们的肩头上放大画面吧,

一束地道般的镜头加速着,闪耀。

来这幽怪的明亮中,找到我们。停机。

——《幽灵》

在整本诗集里,作为核心比喻的“链”(chain)一词,除了出现在同题诗里以外,还出现过一次,可以用来形容希尼惊人的技艺:

库楚兰为了娱乐刺绣的女人们

把一根根针掷向空中

它们落地的时候,每一根的针尖

都穿进了另一根的针眼

串成一卷光彩照人的链子——

就像在我的梦里,一大盒笔尖

从架子上撒下,又升到空中,

相互链成炫目的镀金王冠。

——《隐士的歌谣》

这位被誉为拥有英语的“绝对音高”的诗人,可以把一切词都当象声词来使用,也能让词的视觉形态产生韵律。这里提供的几处译文只是一种重现其效果的尝试,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对比原文,可以创造出不同的或者更好的译本:

在簌簌草

这个俗称里,

听听风,吹过莎苔草,

在啵儿树

这个别名里

听到接骨木,那潮湿的沉溺,

在板板草

这个叫法中

听出千里光菊,独有的不屈不挠,

在淅淅檐

这放松的词语里,听到屋檐上

滴落的夜雨。

——《老歌谣的叠唱》

那种我老早就熟悉的

让珠落漩涡、流苏潺潺的水族精灵,

裸游的斑纹君。

——《鳗鱼厂》

它发出的声音

对我来说

超出任何寓言。

喳喳的煤泥碴,呲呲的次品。

匆匆的煤桶,急冲冲地拖走。

沙沙来,沙沙去。

——《煤泥》

《人之链》中译本,王敖 译

诗人仿佛一个从病床上醒来的钢琴家,朦胧中看到阳光绘出斑驳的树影,他的手指在床单上飞速地加入了弹奏。寂静的,存在于诗歌的空间的音色,化为生命力的电网,接通了地下的亡灵的世界,辉映着远空的斜月,造就出人的树林,社会变迁的风俗画,悠远文明聚散的云朵。

《人之链》里有很多当代汉语诗歌界里很罕见的诗,他的诗艺高超,却并非不可学,因为他总是细心地展示他的手法,并不故意制造额外的难度。同时,希尼也是可以给我们的诗歌界提供示范的诗人。在世界范围内,很多国家成就最高的当代诗人年龄大概在75岁以上。这些诗人经历过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和变迁,从二战后的世界直到如今网络的时代。在年轻的时代,他们有机会结识上一代的伟大诗人,并跟前辈进行过长期的学习和对抗。他们基本上没有中断写作上的探索,仅以英语诗人为例,理查德·威尔伯,约翰·阿什伯利,杰弗里·希尔等人80岁以后仍然在出新诗集。因为种种政治和文化的原因,我们缺少这一代大诗人。1950年左右出生的诗人,已经是诗歌界的老前辈;1960年以后出生的一些有名气的诗人,已经习惯了长年在文化领域里扮演骄傲而神秘的大师,如果缺乏个人反省,很难保持一个相对正常的写作心态,也会给年轻诗人造成不良的影响。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应该认真地对待希尼,不是说诗人不能当文化名流,而是说需要有经得起考验的品质。

从长线的文学史来看,在未来的时代,希尼也许会主要被看作是一位真正地接续了西方挽歌传统的现代诗人。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可以比肩哈代和奥登。无论是写家人,写民族的动乱,写自己的一生,他的作品都浸透着古老的哀悼的情感,生发出一种强大的净化的力量。他的作品对很多读者来说都是一个有精神健康价值的参考。举个例子,《“如果我没有醒着”》是一首关于苏醒的诗,写于诗人中风后的康复期间。它告诉我们的一个简单道理,醒着意味着还活着。我们会因此惊喜,也会突然感到危险,会渴望不朽,也会像希尼那样,想要把握住那一刻的一切。

伟大的诗歌常常具有一个特点,不管它说的是什么,它同时做的就是它说的。它说的是自然它成为自然里的一道泉源,它说的是死亡它滑下生命的悬崖要死给你看,它说的是虚无它变成虚无的容器让你听个回响,它说的是人之链它一次次联结了我们。在更高的存在看来,它跟人没区别,在我们看来,它似乎有神性。它存在于读它的人的呼吸,身体的造型之中,偶尔重合,再变成稍纵即逝的光圈。

2016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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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供稿:王敖

本期编辑: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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