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母亲的日记中，藏着爸爸厌恶小姨的真相

作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

一推开院子门，就看到周南坐在柿子树下抽烟，目光放空，似染雾气。

周思雨知道，父亲一定是想母亲了。从她记事起，他总爱这样孤独地坐在柿子树下，脸上寂静无言，却写满了思念。

有时候，他会将年幼懵懂的她抱在腿上，给她吸食甜如蜜浆的熟柿子。她吃得兴高采烈直吧唧嘴，他笑得眼角湿润，喃喃道：你妈妈最爱吃柿子了，这是她怀孕时亲手栽种的树，她说你是她的孩子，肯定跟她一样好吃，所以她要为你种一棵果子吃不完的树......她做到了。

周思雨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蒋春玉，但是从小到大，甜蜜的柿子没少吃。吃柿子时会想，这是妈妈专门给我种的。于是，哪怕未曾谋面，幸福的滋味仍悄悄滋生。

况且，即使没见过，母亲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世界。

她小时候吃饭的餐桌布，是蒋春玉生前买的。具有时代感的碎花小布，被周南小心地压固在一层塑胶中，宛如定格于时间的断层里。类似的日用品太多太多，她常常从中窥探母亲的生活习性。

事实上，她完全不需要窥探。因为周南几乎每天都会主动提及，生怕她忘记了似的。焖羊肉放一段大葱，他都要归功于蒋春玉的心灵手巧，好像是多了不起的发明。

然而，周思雨最好奇的一段，他永远闭口不谈。

她不得不为此偷看母亲生前的日记。娟秀雅正的字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手记。有时候，一朵落花，一场秋雨，都能变成一篇如诗如画的女子心事。看得出来，日记的主人相当多愁善感。

只不过，日记本最后几页被撕掉了。

她曾问过周南，周南随口说不清楚，可能是母亲觉得写得不好，才撕掉吧。

周思雨没有留意到父亲说这话时的眼神躲闪，她一心猜测，被撕掉的日记内容，究竟是什么。

再后来，她懂事些，逐渐意识到，父亲的沉默，总是伴随着隐忍不发的痛苦，尤其是她提到母亲的日记时。她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便不再追问。心里却有了底，亲戚们说的大约不假，母亲果真是自杀。

只是，周思雨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自杀。她听说的故事里，只有受尽委屈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才会走向轻生。可是，她绝不相信，父亲会委屈了母亲。

在她看来，周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人们忌讳死亡，更不愿谈及自杀的人，把那当成一种晦气。只有周南，年年日日，如珍似宝不厌其烦地向她灌输母亲的点点滴滴。

这是连周思雨的姥姥，蒋春玉的亲生母亲都做不到的事。

女儿自杀是老太太痛彻心扉的伤口，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才被时间抚平得只剩一道疤痕。她害怕痂痕撕开血肉模糊，于是选择遗忘。缄默不言的同时，她甚至不愿多见周思雨，因为她和她故去的女儿长得那么相像。

因为姥姥的冷淡，周思雨很少去外婆家，和那边的亲戚交情泛泛，除了小姨蒋春霞。

周思雨的姥姥只生了两个女儿。对于母亲这个唯一的手足，周思雨打心眼里尊重。更何况，蒋春霞对她是真好。

没结婚前，她的工资大半都花在了周思雨身上。她给她买进口的零食，各种款式的蓬蓬裙，把她打扮得跟小公主似的。然而，周南不喜欢她，见到她就板着脸，还暗暗叮嘱周思雨离她远点。

周思雨追问缘由，他憋了半天，最后说是因为蒋春霞名声不好，怕她被带坏。

的确，蒋春霞在亲戚中的口碑不算好，都说她臭美还傲气，年轻时跟男孩子纠扯不清。不过，这些在周思雨看来都不是事。她面前的蒋春霞，温柔体贴，堪比母亲的存在。

年幼时，她紧张了好一阵子，生怕小姨会因为周南的恶劣态度不再对她好。幸好，蒋春霞始终待她亲热，怕周南生气，她便偷偷给她买东西。

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年龄稍大些后，周思雨开始希望周南不再孤家寡人。偌大的家里，只有父女俩个，到底冷清了些。但是，她无法想象陌生女人的加入，除非那个人是她最爱的小姨。

那时候，她已经隐隐明白，小姨是喜欢父亲的。

否则，她为什么到了三十岁还不嫁人，哪怕姥姥以泪相逼。而且，她看周南的眼神，像燃了一簇固执的火苗。连周思雨这个小孩子，都瞧出了不对劲。

一边是最爱的父亲，一边是最爱的小姨，周思雨自然希望他们在一起。那两年，她做了很多牵红线的事，努力为蒋春霞创造机遇，帮她讨取周南的欢心。

然而，她们越是努力，周南越厌恶蒋春霞。起初，碍于周思雨的面子，那股厌恶只是隐隐流露，后来被逼急了，他彻底卸去绅士风度和亲戚情义，狠狠痛斥了蒋春霞一顿，赌咒两人这辈子绝无可能。

蒋春霞伤透了心，颜面荡然无存，好一阵子没有出现在周思雨跟前。

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已经是要结婚了。

2，

蒋春霞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周思雨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男人。

男人是个厨师，略显驼背，肚腩很大，眉梢眼角都是被油烟熏出的麻木，和在大学教书的周南完全不能比。向来口齿伶俐的周思雨，望着小姨那副冷冰冰的新娘妆容，一时间竟没想出任何祝福的话语。

回家后，她和周南谈起有些冷场的婚礼，他一脸漠然，毫不关心。

结婚后，蒋春霞跟着丈夫去了外地，过年时才回来。她和周思雨渐渐客套起来，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墙，那就是周南。好在，那些年周思雨忙于学业，无心思考这些琐事。

她的高考成绩非常优异，但是害怕周南一人在家孤单，她坚持报考了省内的大学，距家只有两小时车程。

大一下学期，周思雨接到蒋春霞的电话。她说她离婚了，她说她仍放不下周南。

她还告诉周思雨，她之所以对周南动心，全是因为周思雨。她怜惜姐姐的孩子，总是忍不住关心，天天往周家跑，见周南次数多了，才渐渐乱了心弦。她想和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家人，照顾他们的生活日常。

她甚至坦言，在她心底，亲生儿子都比不过周思雨。因为前者是她和相亲对象的婚姻产物，后者却是她最爱的两个人的结晶。

这种说法有些卑劣和残忍，但是对方是血脉情深的小姨，彼此间还有恩重如山的过往，周思雨无法不动容。

她想，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母亲早已仙逝，她迟早要嫁人，到时候他一个人岂不是更孤单。与其托付给陌生的女人，交给对他一往情深的小姨，她显然更放心。

考虑到周南对蒋春霞的厌恶，周思雨只能隐晦地帮小姨刷存在感。她安慰蒋春霞，父亲身边至今没有出现过异性，她近水楼台，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没想到，还没过去半年，蒋春霞忽然焦急地打来电话说，周南给她找了个后妈，两人快要结婚了！

周思雨怔愣半天，等不到放假，匆忙往家赶。

一路上，她都在想那个顶替母亲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她甚至脑补，在家里和其他女人暗度陈仓的父亲，看到她的那一刻，会不会吓得惊慌失措。

他都要结婚了还瞒着她，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她会棒打鸳鸯么？

周思雨顿时被莫名的委屈浸泡着，还有一些被背叛的难堪。当然，后者是为母亲。分明心疼父亲孤独多年，到了这一刻，竟依旧不免为母亲难过。

然而，推开院子门，她看到的，还是坐在柿子树下思念母亲的父亲。

周南呆呆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摁灭香烟，起身迎她。

周思雨发现，他鬓边的白霜明显变多了。她不在家的日子，他以更快的速度走向衰老。她几乎不敢想象，他一个人是怎样度过那些冷清寂寞的夜晚。

周思雨忽然褪去所有怨气，迫不及待地向屋内走去。她想认识那个女人，看看她是否能慰藉父亲那颗孤冷的心。

屋内空无一人。周南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带你去兰姨家吃饭，介绍你们俩认识。”

他眉眼带笑，坦然至极。

一刹那，周思雨立即肯定，兰姨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也许，就像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一样，有着最真实的温柔。

周思雨没想到，兰姨和她母亲看上去完全不一样。

不管是从父亲的描述还是家里遗留的照片来看，蒋春玉都是个温柔似水诗情画意的女人。兰姨则一看就很沉稳干练，笑容大方而自信。

她在厨房风生水起地挥舞着锅铲，周南在一边安静乖巧地剥蒜择菜，偶尔抬头，脸上是柔软的笑意。看上去并不搭的两人，竟有一种老夫老妻的岁月静好。

周思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晚上，父女俩坐在柿子树下看星星。周思雨颠弄着一颗半生不熟的柿子，问道：爸爸，你觉得兰姨像妈妈么？

周南一怔，缓缓答道：不像，不过她们都一样善良。

周思雨忽然想起蒋春霞，默默在心里道：小姨也很善良啊，她对我那么好。只是，这一趟，她到底要辜负小姨了，愧疚油然而生，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爸爸，其实我心里最理想的继母是小姨，但是我又希望你能开心，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小姨，好让我死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你告诉我实话好么？还有妈妈，我常常在想她究竟为什么想不开......

周南捡起被女儿颠落的柿子，目光在月色中湿润起来。

3，

回首此生，周南做过两件后悔终生的事。

这两件事，也造就了他生命中无法挽回的悲剧。

一是将刚生完孩子的蒋春玉送回老家，请孩子奶奶帮忙照顾；二是对蒋春霞好。前者引发了蒋春玉的产后抑郁症，后者将她推向死亡。

那时候，他忙着在事业上大展拳脚，蒋春玉给他打电话从来报喜不报忧。她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温柔善良，为对方着想。哪怕心里千疮百孔，为了让他放心，她也能毫无破绽地笑出声来。

他不曾有任何疑心。毕竟，他委托照顾妻女的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哪个做母亲的，不盼着儿子好。他那时并不懂，对于有的婆婆而言，盼儿子好和为难儿媳，是毫不冲突的两回事。

接到电话赶回家时，蒋春玉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周南握着她冰冷僵硬的手，以为自己被梦魇了。

天气炎热，她的遗体无法搁在家里，他浑浑噩噩地给她办完后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钻心蚀骨的痛。痛得他连女儿的哭声都顾不上，一门心思钻进她的遗物中，企图寻找她死亡的真相。

最终，他从她藏在被褥下的日记里发现了一切。

他考虑到丈母娘体弱，将她送回农村老家坐月子，没想到竟将她送进了地狱。本可就地取材的土鸡土鸡蛋她几乎没吃到丁点，因为生女孩只能每天吃粥吃剩饭，还要随时面对他母亲的冷嘲热讽和恶毒的诅咒。

她的身心饱受摧残，又得不到发泄，渐渐患上抑郁症。水深火热之际，她最爱的妹妹居然跑来说：“姐姐，我爱上姐夫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不仅如此，蒋春霞还话里话外暗示姐夫对自己特别好，似乎不是她的一厢情愿，而是郎有情妾有意。

悲愤绝望的蒋春玉，彻底心灰意冷，失去求生欲望。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善良得有些懦弱，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受尽委屈也不在丈夫面前说一点他母亲的坏话，更不可能提及亲妹妹蒋春霞的龃龉。

她选择一个人承受所有痛苦，承受不下去了，以死解脱。

而周南，纵使看到日记，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他多想告诉蒋春玉，他对蒋春霞好，只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妹妹，因为她时常说：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不疼她我疼谁。他万万没想到，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好意，竟让蒋春霞生出不该有的执念，最后害死他心爱的妻子。

斯人已逝，无法挽回。

周南恨极了自己的母亲，也恨透了自私无耻的蒋春霞。

他无法报复亲生母亲，只能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除了按时寄钱，不肯多说一句话。他想揭露蒋春霞丑恶的嘴脸，却不得不考虑体弱衰老的岳父岳母。他们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走了，若是知道是小女儿害死的，余生怕都不会好过。

骤然得知从小到大都渴望的真相，周思雨心口仿佛挨了沉重的一击。她无法想象母亲生前遭受的痛苦，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活在幼时父亲为她编织的谎言里：你妈妈，只是去了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

痛恨小姨的同时，她更替她感到悲哀。为了一个错误的执念，活成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