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张焕青作品

此恨绵绵(短篇小说)

张焕青(湖北)

母亲疼钱,她节俭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

母亲一袋牙膏要用几年。她挤牙膏是轻轻用力,擦拭一下就够了,牙刷上的牙膏若有若无。我曾想蒙哄她,说妈妈您的牙膏用少了,口没有洗干净,邻居说您口臭难闻呢!可是妈妈从来就不口臭,这可不能睁眼说瞎话,让老娘背着黑锅。但是,我还是煞有介事的说,妈妈您可知道牙膏是化学物质,保质期最多半年,半年以后再用就会中毒,得口腔癌。于是,给她换上一袋新的。把母亲的牙膏搁着我洗,谎称扔到垃圾车上运走了。如果说扔到垃圾桶里了,妈妈会仔仔细细地去找的。

夏夜,母亲舍不得点蚊香。母亲认为,把蚊香化为灰烬是奢侈,是罪过。于是,我每天晚上在睡前给母亲点上一盘,这样可以在天亮的时候燃尽。但是翌日查看,蚊香燃过寸把长就灭了。连续数日,如此反复。我怀疑是蚊香受了潮或是盘齿阻燃引起的。看到母亲睡房里蚊子红通通的肚皮,我纠结、自责,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我不明白,我同时也用同样的方法在我卧室里点燃的蚊香,却是燃烧殆尽了。

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那熄灭的蚊香在盘子里被挪动过了。原来,是母亲掰断的。被手掰断的蚊香有齐头的断痕。

母亲不用电风扇。大热天如果母亲睡房里电扇呼呼地转,母亲有如芒刺在背。等我离开,她旋即拔掉插头。

上兵伐谋。我神秘兮兮地对着母亲的耳畔说:这电扇没有经过电表,日日夜夜的煽也不归我出钱。我怕妈妈听不明白,直截了当的说——就是偷电!这样,母亲放量的煽过两天,还是把插头拔了。

母亲悄悄地对我说,偷电不安全。再说,人家查出来多不好啊。你又在镇里上班,好不体面!

母亲用水,节省到了极致。妈妈把洗脚水用来洗衣服,叫我真是看不过眼。为了这个 ,我没少和她吵吵嚷嚷,结果我以失败告终。每当我看见老娘制造二次污染,我就羞愤,就懊恼,再就是只好默认。

母亲吃完饭洗碗是不用自来水的,她穿过马路,到对门蔡伯伯的池塘里去洗。蔡伯伯说过多次,怕老人有个闪失,真出了事,话就不用深说了。蔡伯伯话中有话,因为前不久 ,他的货车停在路边,一个骑摩托车的老头给撞死了,死者家属硬生生地找他要了八千。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还得被动变主动。我跑回老家弄来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竿,顺着屋檐搁着。专门等着母亲落水应急,就像公交车上放置着灭火器等着失火一样。

早上洗脸,我给老娘倒上大 半盆热水,这样逼迫着她多用一点水。然而,母亲背着我泼去一多半,剩下的水刚刚够浸湿毛巾。

我责怪老娘。

妈妈自恃有理,说多用的水,到了阴间都是要你喝到肚子里去的。荒谬!荒谬!但仔细一想,母亲这个观点恰恰和她节俭的品行相契合。

父亲是企业职工,常年不落屋。我们兄妹七个,主要靠母亲把我们拉扯长大。这个中的艰辛,我们可想而知,而我们的孩子对这个中的艰辛,怕是无法想象了!母亲穷怕了也苦惯了,这个我了解,也能理解。

我在兄妹中排行老三,老婆常住天津带外甥女。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随我吃住。2015年,我中风落下后遗症,便赋闲在家,伺候老娘是我的第一要务。

母亲为我疼钱,仅仅是她性格的一面,而她的另一面更为怪癖。

母亲怕天黑,怕天黑了出鬼。好像趁着天黑,四面埋伏的魔鬼就会向她袭来。因为这个,老娘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着实给我出了不少难题。

每当吃过晚饭,太阳落土以后,夜幕四合,这个时候老娘是最难将息。

母亲开始是倚门张望,直到路上断了人影。然后,再看邻里的灯火明明灭灭。说是孤独寂寞也不是,说是精神错乱也不像。就这样,老娘坠入了恐惧的陷阱。就是以这种心理状态,老娘在和黑暗较量。可想而知,这并不比当年栽秧割谷轻松,甚至比害一场大病更痛苦。

我厮守在母亲身边,要如影随形。

父母在,不远游,但不可能须臾不离啊?

我有蹲懒厕的习惯。如果我在傍晚时分消逝一二十分钟,母亲就会慌张寻人,接着就敞开嗓门喊:“老三哎——丶”“老三哎——丶”“老三哎——。”妈妈的呼唤,弄得我在茅厕里惊慌失措。日子长了,妈妈的呼唤留下袅袅回音,在街上变成了一道风景线。

只要出门,事先我就给母亲把吃喝安排停当。

如果我回家迟些,母亲就会一遍遍地找隔壁的石伯伯打电话催我;烦劳石伯伯不好意思了就找对门的蔡伯伯;烦劳蔡伯伯不好意思了就找斜对面的董妈,循环往复。反正老娘的人缘好,人家哄着陪着依顺着,直到我回来接她回家。为了老娘,邻居们给了我足够的面子,也让我欠了人家的人情账。

母亲不仅仅是怕黑怕鬼,她最害怕的是死后火化。老娘曾反反复复地嘱咐,不,是反反复复地祈求——死了不烧!我信誓旦旦,说保证您平平安安入土,连毛发都不损一根。那时,我暗暗下了决心,为了报答母恩,我豁出去了,受处罚丢饭碗也在所不惜!

父母命,行勿懒。为了体体面面的给母亲办后事,早在2005年的时候,我就花1200块钱,请专车到邻县枝江的江口镇给老娘拖回了一口杉木棺材。

七十三,八十四,母亲轻松地跨过了八十四岁的坎,然而再往前就力不从心了。

过了端午,没等插在门楣上的蒲艾枯萎,母亲闹病了,时不时地瑟瑟打哆嗦,心慌气短的。

母亲拒绝住院治疗。她知道医院比黑夜的魔鬼更可怕,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要有成堆成堆的钱往里塞。我劝导老娘,说现在医学发达,好多癌症都可以治好,您这心脏上的毛病在县城医院算小事一桩。治好了,您可以活到九十一百。听到这些,妈妈眼睛发亮,满脸憧憬和向往;我又说,如果不治,实话告诉您,不出两个月,就送您上山去了,那口大棺材等着您呢!这时,妈妈耷达着脑袋,竟嘤嘤啜泣起来。问我,老三,那我怎么办哪?我知道母亲的思想上正在博弈,一头是儿子的钱,一头是自己的命,孰轻孰重,难以取舍。母亲万般痛苦,如同我出生时分娩一般,甚至比那个更痛苦!

我便出了个点子,说,电视里播了,报纸上也写着,我在手机里也查了,现在治病是国家免费的。不信您看您看,说着,我就随便摁键,拿着手机在老娘的眼前晃。

趁着母亲将信将疑,我们兄妹几个半文半武的把她弄上车,住进了县城医院。

未雨绸缪。我串通医院,还和同室的病友建立了攻守同盟。当着母亲的面,统一口径,说治病是国家免费的。住院半个多月,医院和病友都很给力,瞒着母亲,把事情捂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妈妈也积极配合治疗,身体很快恢复如初了。

母亲住院回来,打锣做宣传广而告之,说县城住院针好药好设备好,看病不收一分钱。

上头街的李奶奶哮喘,喉咙里像拉风箱,热天八火的也穿着大棉袄。李奶奶听信了母亲的话,喜出望外,整天嚷着要进城住院。儿媳妇告诉她,说我老娘是骗人的。李奶奶气得骂大街,说儿媳妇忤逆不孝。

我从长计议,忙着给街坊邻里打招呼,要他们帮忙紧紧口风,免得老娘识破机关,以后再犯病就没辙了。

中秋前夕,母亲再次犯病,这回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

我故伎重演,医院也配合默契,从不当着母亲的面找我催费。有几回,母亲试探着打听费用的事,医护人员异口同声地说是免费的,掷地有声。

百密一疏。病号换茬以后,病房里入住了两位新病友,一个是改制企业的女职工,一个是退休女教师。几天过去了,我忘了跟新来的病友咬咬耳朵做保密工作,果然就出岔子了。

那天,趁着大夫查房时,两位病友黑着脸,同时发声,指着我老娘质问:人家免费我们为什么不免费?一样的客两样的待!

那大夫哼哼啊啊,一时语塞,连连朝着两个病友翘嘴角眨眼睛,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老娘发现了敌情,满脸狐疑,望望病友,又望望大夫,最后,昏浊的目光牢牢拴在我身上,像是座山雕审老九。

纸包不住火的。我早就料到有一天会穿帮的,幸好我早就编好了台词,我镇定自若,向两位病友摆摆手,说:您们二老有所不知,现在中央重视三农,只要年过八十的农民治病都是不要钱的。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交了一辈子的公粮,支援国家尽了一辈子的义务,是他们养活了全国人民,他们治病还要出钱吗?这是新出台的政策,懂吗?

那老职工神情沮丧,说:我们企业亏损倒闭,是政策造成的。逼着我们下了岗,为什么不给我们补一分钱?

老教师也嘀咕起来,什么尊师重教,说得好听。你看你看,住进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交的五千都快完了。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沓纸条儿要我看。

兵无常势,水无常态。太滑稽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听到这么一吵嚷,母亲对费用的疑虑荡然无存了。顿时容光焕发,情绪亢奋,就给病友讲乡下的事。

母亲讲以前交三提五统,好谷都先交了定购,烂的留做口粮。过年宁可不吃肉,也要先完成牲猪统购的任务。还有搞水利建设,饿死累死了好多人。母亲讲现在实现了机械化,乡下女人栽秧割谷不下田,闲着就打牌跳舞。水泥路修到大门口了,雨天串门赶集鞋不粘泥。小轿车比以前养的牲口都多。难怪难怪,国家钱多了,种田人治病都免费,托毛主席的福哦!

妈妈的话,说得两位病友啧啧称是,为这辈子没当农民犯悔。

因为中风落下痼疾,我戴着一副廉价的足托助行,脚掌常常打泡,走路一划一划的。蔡伯伯的孙子是个当演员的胚子,勤奋好学,拜我为师,模仿我一划一划地走路像极了。我听康复师介绍过,说有一千多块钱的足托,跟脚、舒适、轻便,还能矫正步态。一千多块钱啊,对我来说是个大数额。买还是不买?我苦苦地斗争快五年了。像妈妈省水省电省牙膏省蚊香一样,我身上最顽固的就是母亲的DNA。

元旦前夕,我领了工资,凑凑巴巴给医院缴齐了费用。买高档足托又一次成为了向往。

几场北风吹过,困在医院里,可以听见天空上哀鸿声去,还可以看见窗外的落木飘零。

妈妈的病情日趋恶化。几回是昏迷不醒,得亏大夫抢救过来。看来,母亲的八十六岁,是一道万丈深渊。

那天,给母亲清理便盆,因为地面滑湿,我连打好几个趔趄,好在没有摔着。其实,摔不摔着并不重要,我担心被妈妈看见了,一来让她心里难受,二来做儿子的颜面扫地。母亲惊讶地“啊——”了一声,张开嘴,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我病残以后,妈妈从不絮叨我的病情,她知道我这块疮疤揭不得。平时,如果看到我绊脚打个踉跄,‘妈妈就会“啊——”地一声,嘴巴久久地张着,欲言又止。这个神态成了一个标志性的表情,我明白,这个表情是白发人守护黑发人自尊底线的表达形式。

窗外,下过几场浅浅的雪。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天,妈妈突然问我,今天是阴历的什么日子?我告诉她,进腊月了,还有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

妈妈说,老三,住医院虽然不出钱,也不能贪心啊。国家有那么多人要治病,给人家腾个位置吧。回去过完年,我得把一口气落在屋里!妈妈说着,两行老泪滚落下来。

母亲的话两层意思表述得很清楚,一是为国家节省,心里还想着别人。这就是母亲的境界;二是怕死在医院里沦落成孤魂野鬼,在阴曹地府没有户籍,会遭受欺凌,鬼打架。这也是母亲的境界。

庚子年初春,闹新冠疫情。我和兄妹们陪护着母亲过完春节。弥留之际,母亲口齿含混,却三番五次地尝试跟我说话,显然,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交代。

几个嫂嫂和弟媳见状,颇费猜疑,就悄悄耳语,说是妈妈给老三留有存款支票。

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不……不……不……”嘴巴久久地张着,那个标志性的表情。其实,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要说“不能烧的!”

一连几个小时,妈妈都是声若游丝,艰难地说着“不……不……不……”嘴巴就那么久久地张着。

生离死别的时候,我不能再欺骗我的生母了,尽管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我对妈妈坚定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不烧是不行的,妈妈!母亲心领神会,她终于发现,老三是甫志高一样的叛徒!要知道,这两天镇民政办的和居委会的都给我打了电话,讲殡葬改革,移风易俗。是的,我的亲娘,您儿子老三没有勇气丶也沒有实力去挑战地方政府的法规。我是中共党员,也曾经当了几十年的乡镇干部。

母亲彻底的失望了,看着我摇头的时候就溘然长逝了。落气以后,妈妈嘴巴依然张着,保持着那个标志性的表情。入殓也颇费周折,怎么也没能把妈妈的嘴巴合拢。

正月十一早上蒙蒙亮的时候,母亲的遗体被运到火葬厂。在最后诀别的时候,我看到了妈妈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焚尸炉窟窿里有一股阴冷的风冲着我“嗖嗖”扑腾而来,我连打几个趔趄。此时脸上突然紧紧的、麻麻的,火辣辣地痛,像被刀板拍击过了。我断定,这是妈妈的掌掴!

【作者简介】张焕青,男,1962年生。1988年在《长江文艺》发表短篇小说,现有数十篇小说、散文、诗作见诸省市区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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