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专栏◎散文:从中国经典出发

从中国经典出发

文/红柯

执教近30年,每门课程总要给学生介绍阅读书目,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一般来说,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上大学前的阅读。接触《史记》很偶然,我母亲爱帮助人,谁家有忙她帮也让我去帮,儿子娃有使不完的力气。大概是初中,母亲让我给村里一个老太太搬东西,一屋子的坛坛罐罐水缸醋缸瓮还有一袋一袋的粮食,忙了大半天。老太太两个儿子在外工作,没壮劳力,干完活就吃他们家后院果树上的杏,然后就发现他们家屋子的房梁上一摞一摞落满灰尘的书。我小学三年级就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了,初中时课外书都读疯了,老太太家这么多书,我欢喜得很。老人家就让我随便拿,我爬梯子上去,以我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经验抽了几本又黄又厚的书,老太太还叮咛我啥时候想拿就来拿,不拿就全铰鞋样啦。我拿的几本书分别是《史记》《革命烈士诗抄》,陈登科的《风雷》,马烽的《吕梁英雄传》,梁斌的《红旗谱》,赵树理的《三里湾》,还有“文革”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文学》,其他书读完后与同学交流换书回不来了,有几本书我秘不示人留下了,即《革命烈士诗抄》《三里湾》《文学》《史记》。

《革命烈士诗抄》中我读到了陈辉和穆塔里浦的诗,这个叫陈辉的年轻的武工队队长描写华北大平原有关“十月”的诗至今难以忘怀。维吾尔族诗人穆塔里浦的诗让我想到普希金,穆塔里浦的代表作《幻想的追求》“我的幻想宛如纯真的婴儿,为吸吮慈母的双乳而神往”。后来我落脚新疆,到达穆塔里浦的家乡伊犁尼勒克,穆塔里浦的笔名卡依那木-乌尔戈西即波浪,西域10年我见识了瀚海的波浪,把它写进了长篇《西去的骑手》。赵树理的《三里湾》以及后来读到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小二黑结婚》《灵泉洞》那种乡土气息民间色彩让我这个农家子弟倍感亲切。《文学》中读到了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后来找到《张天翼小说选》,《包氏父子》印象极深,其讽刺艺术一点也不亚于《围城》。因为中学时读张天翼,我至今不爱“开会”,生怕沦为“华威先生”,更不敢沦为“包国维”,让父母难受。讽刺幽默一直是我小说中的重要元素。1980年《围城》出版,我上高二,毫不犹豫买下,钱锺书与张天翼在此合流。

对《史记》可以说是情有独钟。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史记选》,选的全是精华。一个沉醉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中的少年,肯定对《刺客列传》《游侠列传》充满极大的兴趣,符合我的“英雄梦”,接下来是《滑稽列传》,从后往前,倒着读,完全是陶渊明说的不求甚解,半通不通,只求故事与传奇色彩,后来知道司马迁好“奇”,以“奇”为其风格。最后才读《李将军列传》与《项羽本纪》。我的古文基础就是这么来的。

到了高中,大家对文言文的白话翻译孜孜以求,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古文译成白话文就是把馍馍嚼烂喂到你嘴里。大家都见过农村老太太这么喂孙子。老师建议我们背古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老师还推荐一本书《古文观止》。我马上买一本《古文观止》上下册,最让我难忘的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感情激烈又沉郁,只有后来的杜甫能与之相比。语文老师的另一番话让我大开眼界,那就是古文越古越明白如话,越近越玄奥越拗口越不好理解,老师没讲原因,但指明了方向,至少在当时让我的目光更聚于《史记》。真正对《史记》的兴趣是从这时开始的。在旧书摊上5毛钱买到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出版郑权中先生著的《史记选讲》,所选篇目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差不多,但每篇有详细的讲解与分析,系统化理论化了,我对《史记》的理解上了一个档次。

上大学读到的李长之先生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这是一本让我至今引以为憾的书,遗憾的是我自己无法拥有。此书大一入学不久即读,叹为观止,担心归还后再也借不到了,遂萌发整本整本抄书的念头。此外我还抄过王弼的《庄子注》,刘熙载的《艺概》,李健吾的《福楼拜评传》,叶嘉莹的《迦陵论词丛稿》,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当时宝鸡有不错的古旧书店,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的全套《史记》10本,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每本1元,全套10元,如获至宝。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大概是有关司马迁研究中空前绝后的著作了。那时我年轻,对书中“楚文化的胜利”耿耿于怀,司马迁是我们陕西人嘛,秦扫六合多么威风啊,灭楚国多干脆利落啊,怎么就楚文化给胜利了?热爱陕西就到了这份上!后来寄居新疆为读《史记》方便,专门买一本岳麓书社1988年大众普及本《史记》,漫游天山南北读《史记》别有一番滋味,太史公在那个时代就胡汉一视同仁,古老而朴素的平等意识。我相信李长之先生的判断,太史公的基本思想是道家:自然无为就是对客观力量的承认,太史公又超出天道同情那些无效抵抗的末路英雄。也是在天山,接触到歌舞与抒情的各族人民以及大量情歌,古老的浪漫精神被激活,我心中一个疙瘩终于解开了,司马迁这位陕西乡党继承了楚文化的浪漫精神。大学时抄录刘熙载的《艺概》时,刘熙载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逸就是浪漫主义,浪漫关乎情感。新疆蒙古族学者孟驰北老人告诉我,楚人来自西域,老先生的一大理由是楚辞的风格及关键词与新疆古代诗歌很接近,让我茅塞顿开,当时我正读维吾尔族大诗人纳瓦依的作品,一下子就使屈原与太史公接轨了。

激情、血性、勇气与胆略这些美好的品质完整地保留在草原民族的血液里,在西域,还能体验到先秦那个大时代的英雄气息和汉唐雄风。鲁迅有感于近代国民血性的丧失才赞美《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完全是我们民族更内在的“史诗”,反倒是后来的少数民族史诗《江格尔》《玛纳斯》《格萨尔王传》继承发展了太史公的浪漫主义,激烈的情感与巨大的想象力,以及山川天地相连的神灵意识。尤其是情感世界中的赤子之心,难以泯灭的童心。在草原大漠你能感受到屈原司马迁李白魂魄未散,尤其是大伪横行的时代,《报任安书》简直是《离骚》的翻版。有意思的是给中国古典文学画上句号的《红楼梦》也是以情为核心,大肆张扬一番最后的浪漫主义。

太史公的天地意识宇宙观,我一直认为世界与宇宙是有区别的,世界是当下,是平面的,世界观不等于宇宙观,宇宙是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在西域瀚海人很容易消失在时间与空间中,人更接近于宇宙天地。在群山草原大漠体验天人之际古今之变,那种天地人宇宙一体绝不是概念与理论而是生命本身,这正是《史记》的魅力所在。文学是有根的,但这根必须穿越地域,伸向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不同的年代读《史记》会有不同的感受,少年时钟情于刺客游侠列传,喜欢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青年时钟情于《项羽本纪》《李将军列传》,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人到中年就喜欢《孔子世家》《屈原列传》《伯夷列传》,喜欢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再回到当初的《报任安书》,就沉浸在拉赫马尼诺夫的忧伤与马勒的孤独中。人在绝域中肯定是孤独的,马勒最接近太史公,他们都挣扎在生与死之间而无法排解。马勒与西贝柳斯有过一次交流,马勒说,交响乐必须涵盖整个宇宙。西贝柳斯只求形式上的完善,后来西贝柳斯越写越短直到写不出来,而马勒越写越长,晚年写出《大地之歌》,大量引用唐诗。李白的激情与浪漫得之于屈原也得之于在中亚草原的金色童年。在《史记》的参照下读《江格尔》《玛纳斯》《福乐智慧》《突厥语大辞典》《蒙古秘史》,就会在写作时不直奔主题不刻意追求意义,而醉心于意思意味情调情趣这种恢宏大气的弥漫到宇宙天地万物与生命本身每个细微之处的元素。与此相连的肯定是希罗多德的《历史》,《历史》又叫《希波战争史》,记录波斯与希腊联邦的战争过程,却涉及那个时代作者所了解到的欧亚非三大洲交汇处各个民族的历史,绝不是信史,更像一部道听途说的小说,简直就是野史大观,见证了那个时代人类巨大而强烈的好奇心。《历史》以“奇”见长,猎奇,从野史杂谈到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神话不同于迷信,迷信遵从天命,让人逆来顺受,而神话里的人是反抗者,抗天命,不认命。太史公不认汉武帝侮辱性的惩罚,以文王孔子左丘明自况,忍辱负重写《史记》,宋以前的中国人就是这种气度。周秦汉唐被鲁迅称为没有奴性的真正的“中国人”,与西方的希腊罗马相比毫不畏缩的刚直有为的中国人。好奇心的丧失意味着想象力的丧失、意味着生命走向封闭。唐传奇到宋笔记小说全是老人意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胃口没有了,追求平淡,人人都爱老头乐,顿顿都吃豆腐脑。希腊也是如此,希罗多德以后,修昔底德跟班固写《汉书》一样开始了严谨精确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希腊的光辉消失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从北方山区横扫肥沃文明的沿海城邦,文化猎奇变成战争奇观,希腊的众神开始倾向罗马的武功,效率实用开始风行。

东西方的历史学之父同样不直奔主题,枝枝蔓蔓道尽人世的丰富与庞杂,叙述中常有描写,甚至停顿下来大写特写,《红楼梦》得《史记》的真谛,把少男少女们与天地众神宇宙万物勾连在一起,不那么僵化地写大地,人不是赤裸裸的,人要穿衣吃饭,人与周围的万物息息相关,小说中的人尤其如此,人有巨大的生命力,辐射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世界不再是平面的,而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从《红楼梦》溯流而上的《桃花扇》《西厢记》就单调简单。把有机的生命变成无机世界,个个像排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中用了一个崭新的概念“宇宙意识”,可谓得《红楼梦》之真谛。从《易经》的万物一体,到庄子的齐物论到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到曹雪芹的“宇宙人生”,从女娲娘娘开天辟地写起,太虚幻境投射到大地上的大观园,这种上天入地的打通天地人的意识应该是真正的中国小说精神,远远高于英国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中的扁形人物与圆形人物之辨。中国小说要说源头的话,应该从《史记》开始。对我来讲,经典是彼岸,可望而不可即。

 (《作家》2014年2月)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09月

ISBN:9787530216262

定价:32.00元

内容简介:《绚烂与宁静》是作家红柯的一部散文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西部各民族文化与文学研究,收集了作者2005年至2014年间在各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关于西部各民族文化和文学研究的文章。这些文章所涉及的地方多是作者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透过文字,可以感觉出作者对其怀有深厚的情感,对其地域文化具有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自豪感。另一部分记录的是作者对于黄河中上游各民族民间艺术的考察,涉及了民间的剪纸、刺绣、木雕、砖刻等。作者沿黄河走访了大量民间艺人,根据采访,如实记录了他们的学艺过程和生活状态。对于传统文化艺术的留存和传播具有积极意义。

红柯,本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1985年大学毕业,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宝鸡,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漫游天山10年,主要作品有“天山——丝绸之路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莫合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诞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百鸟朝凤》等600万字。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陕西省文艺大奖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