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友人信

小兔你好。
来信收到。
最初,你微信里说了“通信”的创意,我的第一反应是,你们工作量不饱和还是业绩考核指标定低了,居然愿意花这么多功夫扯闲篇儿?后来想到你是文化人,嗯,那时间是奢侈的。既然答应了你,我想一定会给您回信,尽管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碰过信纸。
就像信笺一样,有些东西真的从我们的生活里悄没声儿地隐退了。比如纸币,就是从前的钱,我们已经很少有机会接触它们,许多事情都可以在智能手机里搞掂,方便又快捷——快捷得仿佛我们节约了大量金钱的同时,又节约了很多时间一样。然而,我们依然超级忙碌,忙到喘不过气来。信笺、纸币、时间……都因为节约而变的稀有珍贵,这真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隐喻,有意思。
那天晚上,你应该在宵夜,就是你信上说的,在兰州吃烤羊腿。你发来的图片,相当诱人。当时我在工作室加班,只匆匆回复了一个嘴馋的表情。忙完的时候,才详细看你的微信,也就是信中所言,店家称那里是我们的拍摄点,甚至我曾经“亲自”品尝。事实上,我很少吃烧烤,摄制组确实在兰州有过多次拍摄,但我们从来没有拍过兰州的烧烤,跟你说明一下。
《风味原产地·甘肃》表示委屈巴巴
有人估算,各地大概有上万家“舌尖推荐”的餐厅,还不包括“差点推荐”和“后悔未推荐”的。有一次,就是在兰州,朋友带着去南关十字,整条夜市不大,数了一下,有26家挂着“舌尖美食”招牌的摊位,看得人脸红心跳,我心理素质差,只好拉着朋友去了别处。
餐厅,或者排挡,出于商业考虑,夸大一下宣传,倒也无可厚非。但我们怎么可能拍过这么多店家?再说了,《舌尖》应该不完全是一部推荐饭馆的节目吧?餐厅不过是我们展示食物的场景。只是中国太大,各地为人们喜欢的美食很多,难免偶尔会有些啼笑皆非的故事。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食物的评判,什么是最好的食物?这是个问题,而你给我的答案是:童年时代。
你在信里说,最最难忘的味道,是童年时代姥姥家中的家常食物,煮花生、烤白薯、馒头片蘸芝麻酱……准确点说,就是老家的味道。看到你不吝笔墨的描写,说实话我是有些感动的。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童年的食物里,藏着我们的味觉密码。我自己小时候,每年冬、夏两季,父亲都会拿着包裹单去县城的邮电局,在高高的绿色柜台后面,有外婆定期寄来的包裹。夏天会是一种节梗很粗的茶叶,叫瓜片,味道奇苦,但非常耐泡。冬天寄的更多,咸肉、咸鱼、腊鸭、腊鹅,还有被我母亲称作传奇的糯米粑粑。虽然童年时期并不是我的最爱,但却在离家后给了我很多慰藉,这我在文章里写过。【传送门:糯米粑粑 】
一个人,只有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离开自己的家庭,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才会理解所谓的故乡不仅仅意味着熟悉的人群,也不仅仅意味着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味觉习惯,显然也是故乡重要的组成部分。越是长大离家后,越能感受好好吃每一餐饭的重要。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山东人,山东哪里我不知道,但应该离我的老家不远,饮食习惯也相差无几。说到山东,想起小时候看《水浒》,水浒的故事就发生在山东。那时候书很少,都是大家传着看,你看半天我看半天,最后还要在一起讨论。
水泊梁山左近,有个祝家庄,对,就是你的姓氏,祝是山东大姓啊。那次看完“三打祝家庄”这段,照例大家坐在一起吹牛。小伙伴们个个都是军事家和评书演员,什么拼命三郎、鼓上蚤、一丈青……都像熟人一样,再说宋江如何用计用兵,惊心动魄。轮到我说了,我说,石迁上厕所偷了一只大公鸡,那个鸡太香了,还没好好吃就被店小二闻见了。
如你所知,我被大家一通嘲笑。但天地良心,舞枪弄棒打仗什么的我就是记不住,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只鸡。以至于二十多年后,去临沂出差,吃了王小二炒鸡,还能想起水泊梁山。我说这个的意思是,从小,我就是个贪吃的人。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尽管没有挨过饿,但基本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所以只要有人称我为“美食家”,就像你信中一样,我都会羞愧难当。我不认为可以担当这个称呼,每次遇到这种尴尬,我都会说自己其实是个嘴馋的人,相当于英语里的Foodie。美食家得吃过多少东西啊,我在二十岁之前的生活经历,让我很有自知之明。
由于生活习俗和文化的差异,东西方对美食家的界定有很大不同。在西方,美食家是一门职业,他们有敏锐的嗅觉与味蕾,能细致区分不同的味觉感受,也能凭借经验和审美,判断各种食材搭配、加工烹饪以及艺术呈现的效果。而中国的美食家,就像今天大家公认的蔡澜、沈宏非等,则继承了古代文人的传统,很注重把对食物的感知与时空的变换,以及个人的阅历,用训练有素的文字,风生水起地呈现出来。我无论是见识还是表达,都无法望其项背。
不过有次和学者陈立聊美食,倒是给了我一些安慰。他说人类享用美食的终极境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达到颅内高潮。有权有钱的人可以通过精细的制作的食物,和繁复的进餐仪式去获得;但普通人也可以依赖简单平凡的风味暗示,通过咀嚼,甚至吞咽,达到同样的享受。从这一点上说,食物无所谓高下,人也是平等的。陈立老师的专业是心理学,他用现代科学的逻辑,讲述了中国古代的价值观:广厦万间,夜眠只需六尺;黄金万两,一日不过三餐。如此说来,尽管赶不上美食大咖,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吃货,也蛮好。
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更多是在饭局上,应该有些年头了。那时北京的饭局很兴盛,一堆你们这样的文艺青年扎堆儿,我负责点菜和旁听,那是很温暖的一段时光。因为张罗你们吃饭,我自己也开始写美食专栏。因为写美食多了,后来又拍了美食纪录片。所谓的美食纪录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借鉴了前辈美食家对食物精准、生动的描述,用视觉化手段表现出来罢了,这需要专业程度比较高的一个团队,我个人只是其中一分子。
不过呢,做美食纪录片时间久了,渐渐地,也对美食有了更多的认知,食物在我的认知里,也不再是食物本身。就像两口子相处久了,就会越来越了解对方的习惯、脾性,还有更多的过往。
最初拍舌尖,我们是被浩繁的中国美食震撼,希望寻找其中的奥秘。后来我们的节目里除了美食,更多关注的是传统和人。到了前两年开始《风味人间》的制作,我们把坐标置放到整个星球的范围,在食物里探索人类的共同智慧。你看,我们也在努力改变。
现在我眼中的美食,不仅仅是认识世界最有趣的通道,也是人与人交流最便捷的途径。传说中的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相互不能交流,巴别塔就这样成了烂尾楼。但我们的食物,有这么多的相通之处。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应该粗心了。
前一阵子,受邀去TED做了一个演讲,我梳理了这些年做美食的一些感受,有空你可以看看。要是没时间看,我可以划一下重点,演讲的核心意思,我想说,现在社会发展太快,很多传统食物在一点点消失。作为纪录片人,拍美食,用影像记录食物里我们祖先一路走来的印记,这是我们的本分,也是我们的幸运。

你看,相比美食家或美食工作者,我更愿意大家把我当成一个纪录片导演。纪录片是一个相对边缘的行业,在今天的经济环境里,拿到拍摄的投资,或寄望有很好的回报,都不容易。

给你写这封回信,刚好是我生日,给自己写了一首打油诗,其中一段是这样的:沃野千里风味,灯火万家人间,一言难尽纪录片,倏忽五十五年。呵呵,自己都觉得很尬的“老干体”是吧?但我复述给你,是想表明,骨子里,我是个很传统的人。

说起来我挺幸运,出生在教师家庭,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时考到北京读书,大学毕业国家分配到媒体,又搭车中国电视的黄金时代。专业做纪录片,也赶上政策扶持。做美食的时间,又遇到国人消费升级……我相信常识,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感叹命运。

如果身体条件允许,我想大概还能再工作十年。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拍摄更多其他题材的节目。为了能够对得起投资方和播出平台,现在这些项目,都处在孵化阶段。我们的小团队取名叫“稻来纪录片实验室”,很大程度上也是希望能够在纪录片领域做出更多尝试。无论是社会类、历史类,还是自然类,我们都有兴趣。

希望几年后,我还能回归我纪录片导演的角色定位。那时,如果你再给我写信,希望我们只谈纪录片,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啰里啰嗦写了这么多,就此打住。祝你一切好。

黑蜀黍

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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