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学选刊]徐汉洲发表在《黄河》“2020诗歌专号”上的组诗《大冶湖之眼》(组诗)

祖母

踩着三寸金莲

二十三岁改嫁

在上家生育了仨

跟爷爷搭伙后

又生了一男两女

男的就是我父亲

长着一双巧手

和男人一样上地下湖

我家是半渔业户

上半月居水上

下半月居岸上

她的日子

除了三间瓦片房

就是那条两头尖的乌篷船

长着一口糯米牙

能把玉米芯、红薯、茅草根、刺槐花

嚼成白的浆、红的浆、黄的浆、紫的浆

喂到我的嘴里

她的声音有点甜

像糍粑裹了芝麻糖

天籁

她经常吟唱

曲调很少重复

唱的每一个音符

像撒出一把亮火虫

让人神迷,像在做梦

在她的轻声吟唱中

村庄的躁动会安静下来

大湖的波浪会安静下来

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哼唱

旁若无人,充满祥和

村里有个孩子

满百日后还是哭闹

哭得人们关门闭户

哭得赤脚医生要去跳河

大家都说孩子怕是要丢了

只好喊她帮忙

她把孩子贴紧胸口

抱了三天三夜

唱了三天三夜

直到婴儿咧开小嘴笑

顶针

祖母的篾箩里

装着针线、剪刀、锥子

还有一枚顶针

顶针是纯银的

用一块银洋打造

三公分宽,有点花白

布满了麻坑和聪慧

这是她的陪嫁物

祖母经常戴着它

纳鞋底,滚鞋面,做棉袄

我的单鞋,暖鞋

都出自祖母的双手

有一次顶针不见了

祖母翻箱倒柜,要挖地三尺

直到我母亲回来

还给她顶针

祖母给我买了新铅笔盒

是我做梦都想的那款

结果母亲揍了我

怪我逼祖母

拿了顶针去换

竹床

竹片做的凉床

已被汗水养出了包浆

奶奶说,这上面有你爷爷

你爷爷的爷爷的味道

是个念想,要好生守护

竹子砍自老屋后园

四脚选用老竹兜

没钉一枚铁钉

没捆绑一根麻绳

每一年三伏天

我在竹床上午睡

背上有一只手掌

在我的血脉里

写满传承的符号

我经常凝视竹床

我看到父亲的刚直

爷爷的深邃

竹床并不隐晦往事

像一面铜镜

闪现着岁月往事

第一冲担

能杀猪,能杀人

于十八般兵器之外

两头尖利

现在用来杀草头﹡

我家的冲担全村公认第一

十九斤重,第一

两米三长,第一

两头铁尖精钢打造,第一

用了一百多年,第一

杀一百八十斤草头不弯腰,第一

据说武装过游击队

据说武林高手

拿它跟大刀王五过招

土改时落户我家

自作主张的爷爷

被我奶奶骂个半死

本来分我家的是一架风车

“你爷爷那败家子

却硬换了这条冲担”

村人偷笑没多久

身材瘦削的爷爷

拿着这条缠着阴气的冲担

杀草头,杀柴捆,护村

成就了好口碑

﹡草头,稻谷收割后,扎成的捆子。

细蜜枣树

这棵树像你爷爷

他害了一场大病

没了人形,只剩骨头架子

粗大关节,脸颊深陷

披着一张皮

奶奶在这颗树下念叨

树上结满了细蜜枣

“你爷爷病得头发都落光了”

多年后我回到老家

不见枣树的身影

不见奶奶的身影

我进城的那年

奶奶穿着黑色长袍

整整齐齐去找我爷爷了

那时枣树还在

恰逢初夏时节

枣树开出郁郁寡欢的碎花

村里人说,这花不快活

怕是今年结枣少

果然,那年没枣可打

我奶奶撒手人寰

驼叔

他生下来就驼背

四十岁还是单身

农活做得好

犁田耙地,播种收割

上房揭瓦,下水抓鱼

宗宗受人称赞

过小年那天驼婶进门

家家户户送完灶神

外面又燃响一串鞭炮

从门缝里漏出的灯光

照亮了一个女人的扁平

此后一段时间

驼叔每天起来得很晚

干活回来就会关上大门

尽力制造一点可怜的动静

终于获得回报

驼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接生婆放在巴掌上掂掂说

这个小老鼠六斤

从此,六斤成了孩子的乳名

从此,六斤成了六叔的心尖肉

从此,六斤捧在六叔手中

驮在六叔背上、骑在六叔肩上

一点点长出人形

驼婶

驼婶的腰板挺直

嫁了驼叔得了这个称呼

六斤四岁那年

驼叔在工地上往后跌倒

抬到医院,当晚断气

六婶嫁给驼叔时

是黄花大姑娘

老家是邻近穷县,很苦

做农活根骨粗

相貌少了些女孩的矫情

言语却轻声慢气

驼叔走后

我父亲思虑着安置六斤

六婶说,谁也不给

嫁鸡不随狗

这是我的命

驼婶勤快

母子俩衣着干净体面

六斤上小学后

别人有的他都有

而且让同学眼红的是

他每天还吃一个鸡蛋

六斤

六斤不争气

初中时就晓得去撩女生

拿了一张肄业证去浙江

学了三年裁缝没有出师

却把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

为此差点丢了性命

那个女的是有妇之夫

驼婶开始发狠捡破烂

破布、塑料、瓶子、铝盖、牛骨头

一分一厘攒成大票子

然后汇给儿子

驼婶把自己皲裂的手和脚给六斤看

哭着叫他要做个有用的人

后来六斤渺无音讯

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

六婶死在自己的床上

十多年间

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疯了一样

把胆小的脚印印遍了大半张地图

驼婶死后的第七天夜里

有个男人在坟前守了一夜

点了几盏蜡烛

留下一地烟头

四听空啤酒罐

一堆薄薄的纸灰

几滴失色的眼泪

徐汉洲,男,湖北人,现定居长沙。中国诗歌学会会员。2014年开始写诗,在国家级、省级文学刊物发表诗歌作品200余首。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诗歌年度选本。2017年被中国诗歌网评为“实力诗人”。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0)

相关推荐

  • 【116】“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梁小彩作品

    我的父亲 梁小彩(河南) 2012年正月二十日,父亲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死亡像一把无情的剑,彻底地斩断了难以割舍的父女情缘.失亲的痛好似压在心头一块寒冰,我不敢念及,却又无法忘记,近来心绪稍 ...

  • 我小时候的亲身经历:家里祖先真的一直都在

    @啷啷 以下经历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口所讲,由于自小记忆力好,所以当时场景至今还是很清晰,以下文字没有艺术修饰,只是根据脑海里多年的画面记忆进行复述,所以场景有可能会乱一点. 在我五岁那一年,二叔公 ...

  • 【西南作家诗歌】邓小鹏/走进秋天(组诗)

    西南作家诗歌 走进秋天(组诗) 邓小鹏(湖南永州) 秋    种 "七葱八蒜"在农谚里 被秋风世代流传 葱蒜.芫荽.小白菜.茼蒿-- 种子们排着队 在刚收获过的土地前 等待落土 母 ...

  • 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1《家族中的老祖母》/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老王家住在张家场,比张家住的还要低一台的沟畔一孔破窑里,窑里有个土坑,窑门是木棍和包谷杆扎的柴门,窑门前是上下沟的小路,立陡立陡,只有抄近路的年轻人才从 ...

  • 泥巴人生(组诗5首)|| 菊野芳香(山东淄博)

    泥巴人生(组诗5首) 文/菊野芳香 1.人是泥巴做的 奶奶说人是泥巴做的 从山坡上归来的爷爷 总也洗不完身上的灰尘 爷爷笑笑说 洗完人就没了 2.酸甜人生 孩提时代 山顶上的那间石屋 是我美丽的向往 ...

  • 诗歌||那年时光静好

    那年时光静好 在很多适合慵懒的午后 我总会来到那座小房 晒着太阳 不停的嗅着周围的野花野草 试图寻找一丝多年前的味道 我会坐在那个小院的破沙发上 借着阳光 回头看看过去的时光 所有的花草虫鸟,都在尽情 ...

  • 【灵璧美文】爷爷和他的房子

    (纪实文学) 爷爷和他的房子 文/杏坛使者 爷爷走了,走时我还欠下一笔10年的房贷.他是在老屋的窗上自尽的. 爷爷是60年代初苏鲁皖地区工作交流时从睢宁过来的.那时从农校毕业没几年,单身一人,他来虞石 ...

  • 我的家史

    打电话回家,我母亲说杨老庄我叔去世了. 我的父亲究竟几个兄弟姐妹,说不清楚.我的祖父和我父亲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亲祖母)结婚特别早,他大概只大我父亲十七岁.我的亲祖母是康寨的,在我父亲四岁那年,我的 ...

  • 童海捡真——李文雅系列儿童题材组诗

    童海捡真--李文雅系列儿童题材组诗      奶奶病了 奶奶病了 病得要找爷爷去 我没见过爷爷 急忙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说他很忙 单位有很多事要他管 我又跑到外婆家找妈妈 妈妈说外婆年纪大了 她要照顾外 ...

  • 平台作者:江波[诗歌]我家(组诗之四)

    凉城文苑期待你的关注 美             文             品             读             我家(组诗之四)  文//江波 我奶奶 我没见过奶奶,我落地的时候 ...

  • 中国诗歌报:连云港诗歌方阵|王军先作品选(1)

    连云港是中国首批14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中国十大幸福城市.江苏沿海大开发的中心城市.国家创新型城市试点城市.国家东中西区域合作示范区.长三角区域经济一体化成员.<镜花缘><西游记&g ...

  • 【亲情散文】祖母十年祭

    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谨以此文深情缅怀我的祖母! 2007年4月5日是属于全中国人民的清时节,一个祭拜祖先缅怀亲人的节日.这一天,四叔.大哥还有我来到奶奶的坟墓前给她老人家扫墓.奶奶的墓地周围荆棘丛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