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九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夜凉

“那年花朝,她难得有暇,团圆家宴,膝下有我和妹妹,自以为天上不如。父亲央她起舞,他吹箫以和。母亲居然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文锦云忽一起身,举臂舒腰,就在那片空落的庭院中轻轻旋舞起来。

夫妻情谐,幼女承欢,家庭融融……是否也只仅有那一次呢?

那一夜,清风飒然,枝叶微动,满天花雨随人起舞,纷纷扬扬飘然飞旋,笼遍白衣黑发,翩若飞仙。

吴怡瑾的师父,人称剑神,除了武功剑术卓绝以外,于天文地理、奇门八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等无不通晓,不意见着了吴怡瑾,——她才只十岁,生活困顿而入叆叇。她的师父本要赎她出来,但入清云已付过卖身银子,再赎出宛若买卖货品,师父不忍她受此轻辱,不惜以自身投入叆叇门下。

锦云轻叹一声,若无这一时的怜惜,他带了那年少的女孩子远远避开尘俗,避开叆叇,何至后来遍尝数不清的人间辱难。

“我却不知道,母亲幼时舞姿出色,成年后轻易不肯起舞,那一夜完全是为了我,我看到满天花雨纷纷飘落,又绕在她身周,似散不去,簇若云霞,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趁机问我,学了武功,就能使花雨如此,问我要学么?于是我就轻而易举上了当,哪知道吃苦受累学到现在,莫说花瓣飞舞,连空折花枝也做不到。我想母亲武功再高,那也是做不到的,必是暗中玩了什么小把戏,诱我上当。”

她带笑说着,眼角处却悄悄滚落清泪。她一舞虽不使花雨飘飞,却使得流霞日晖,分外闪亮纤丽起来,同样看得羞怯少女眼眩神迷。

“要是我……也一样要上当的啊。”胡淑瑶长长吁了口气,惊羡神情尚未褪去,忍不住低低地道。

她生于诗礼之家,父亲有生之时,便不大看得起清云,素少往来。直至,瘟疫忽忽一夜染遍全村,父母双双撒手西归,不得已,把宝贝女儿托付进园子来。她从小深受教统,对清云一切无不反感,而一见了身世、心性都有互通的文锦云,即起相知。遥想时人风华,却也神往。

锦云止舞,话题扯开去,渐渐说些别的。李盈柳交给她一个重任,怎么设法使这看起来羞怯软弱,实则执拗无比的女孩子,肯学武功。她已盈盈十五,也不指望她能学会什么惊人技艺了,只是,人在江湖,总希望她学一二样自保的本事。锦云因一舞而“上当”,可眼前少女毕竟远非她六七岁时可比,因此稍一露意,便即收回。

胡淑瑶侧着头,怔怔冥想出神,忽问:“姐姐回来,是为了沈夫人麽?”

文锦云微微一惊,带笑答道:“也是,也不全是。我在京都,原不过权宜之计,如今那边连帮主也在,我万事插不下手。倒是这边少人了,因此禀过了帮主,她也赞成我回来。但我向来不在此,来了也只是闲人一个。”

胡淑瑶沉默良久,低声道:“沈夫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从没见过。”

文锦云道:“你初进园时,慧姨尚未拘禁,理该见过的。”

胡淑瑶摇头,往昔印象薄如秋云,不胜怅然。她初到梅苑时,心情着实甚好,说的话远多于往日,这时复归沉默。锦云见她眼神恍惚,言谈心不在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又不明白她何以提起沈慧薇,细细想了一遍,怎也排不出这女孩子能与慧姨有何瓜葛,不觉心事亦沉。

是夜,但闻一缕笛声清发,幽咽不绝。淑瑶披衣而起,见月色清明照阶,风送笛声,从短垣以外越了过来。情成故调,凄清冷落,却又隐隐有自况之意。胡淑瑶反复玩味,竟如同她心内发出的一般,徘徊不忍遽归。

月照晚穹,与树影花枝溶于一处,天上地下,流光与随。她不知不觉,随乐曲逐步走出院落,穿曲径回廊,陡见小院围栏,暗影里一个白衣男子背身坐着。

她吃一惊,抽身要退,乐顿止,那男子转过头来,狂喜忽改惊疑。

胡淑瑶看清了人,倒不惊慌了,只是满脸通红,进退两难,只得福了一福:“宗大哥。”

宗质潜蹙着眉,努力分辨目中人形,如幻如真。

月暗疏影,旧时女子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影伶仃,神单薄,满怀重回人间之惊惑。

“小蔷……”白衣男子眼神急遽变幻,失声叫出,“小蔷?!”

胡淑瑶愕然后退,但围廊下人已扑了出来,扳住她肩头,热烈气息挟酒气迎面至:“小蔷,小蔷,是你,……你还在,你不曾死?……小蔷,我原知道我错了,对不起你,但求你不要避我!”

胡淑瑶初时惊慌,又兼羞怒。她在清云统共识人不多,认识宗质潜,还是因为当初进园来,因失家悲恸,表姐刘银蔷多方照管,带她到宗府也玩了两次。表姐死后,听说这位豪门子就此变得疯疯癫癫,理智失常。但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居然到了人也分不清的地步。听他语音哭笑不分,慌乱中,又有没来由的感动。

他静了静,长叹道:“这三年,你都不来。今日她来了,你也来,终是不信我。小蔷,我叫你这样信不得,……如何是好?我却如何是好?”

他反复自问,醉里迷茫信若真。单只抱着怀中的身子不放,似怕一松手,这阴阳相隔之人重化烟云而去。淑瑶想说一句“你认错了人”,可冲上喉头的酸涩堵住口唇,死命说不出,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时悲凉若丧,转念:“他不论怎么真真假假的糊涂,待表姐尚有一份情义,可在他心里,除了他师傅和师姐,再无旁人。”宗质潜说得越多,她无声哭泣,越是厉害。

“质潜。”

冷寂的夜里,那声音依旧平和宁定。随之一只手伸过来,把无力挣扎的女孩子抢了出来。

文锦云着夜行黑衣,看着失常的男子,说不出是悲恻抑或怜悯,仿佛隐隐还有着一些痛惜,口气淡然:“小妹妹叫你吓坏了。”

宗质潜全身一震,心头登时清明,含着落魄酒意的眼睛肃然澄清:“原来、……是表妹,对不起。”

靓丽轻扬的刘银蔷,与内向矜持的胡淑瑶,这表姊妹两个,在某种特质的内涵,竟然有着惊人神似。

胡淑瑶满脸通红,匆匆挣脱了锦云护持,含泪奔去。锦云紧追了几步,质潜道:“云妹妹,请留一会。”

文锦云微一颤,停下脚步,却不回身。

久久打量暌违的人儿,——只得她的背影,他苦笑起来:“当初你落落寡合,可是你现在……我几乎要不识了。”

文锦云低首不语。

他醉里簪花,风前横笛,盘桓半夜私心只望见她一面,可见了她,又疏又远又生硬,只觉天下虽大,没话可以再与她说。

忽然冷笑:“你有要事,别教我给耽搁了,请便,请便。”

“质潜。”

他摇摇晃晃趔趄而行,文锦云反唤住了他,柔声说道:“逝者已矣,往事俱迁,你要好好振作。现在这样,总是一半因我连累,我心里也不安。”

宗质潜冷声道:“并不为你。我爱怎样便怎样。早些年我就不想管那一大家子凡务俗事,我是不肯勉强自己的。”

文锦云几乎冲口而出:“致令老母担忧,弱妹担肩?”但明知他的脾气,只叹了口气,倒宁可他这样冷漠无常,还有些从前的模样,当下改过话题:“这几年,我不好突兀地问二妹,找你又没机会见面,一句话老是梗在心里:质潜,你为何不把孩子接回来?”

宗质潜募然回头,莫名问:“孩子?”

他满脸迷惘全非做作,文锦云犹自不信,追问道:“银蔷临终前说的话,你不记得了?”

宗质潜茫然道:“她……她说什么来着?……她满脸是血,她又笑,叫我质郎……我对她讲我要娶她,守住她一辈子……”

宗家遗传的歇斯底里症状顿然发作,他脸色变得煞白,步步倒退:“我不记得,不记得!”

叫了几声,复又抱住头:“银蔷,银蔷!是我负你!是我负你!”

文锦云自听说质潜痴狂之症以来,一直便留心着银蔷最后提到的那个孩子。算一算时间,料她生儿不足满月,便上京寻访情郎。但不知那孩子留在哪里,清云可曾知晓。银蔷倘若未死,这事是一桩大丑闻,断乎不容她厮认亲生,但如今伊人坟前是质潜亲刻“爱妻”字样,而刘玉虹只得这么一个孙子、许绫颜有一个外孙,那孩子无形中成了宝贝。但等来等去,未闻宗家认子,心里早有疑惑。她这次回来,欲为慧姨助力,自己也知困难重重,一颗心便更加放在那个万金之子身上。

然而此刻亲口一问,宗质潜象是毫不知情,却只觉浑身的冷气冒出来,这男子,竟毫无担当,传家重任现派了妹子去抵家天下,避世三年,竟还认不清当初银蔷为他而死的真意。

“不错!你负她!你引她未婚而先孕,你害她生而无味自甘求死,口口声声负她累她,却躲在梦里,不肯醒,不肯承认。连有关她的事,你一切皆不想!宗质潜,你心里,除了欲念私情,还有甚么?!如何是一个男子的担当!”

她怒极质问,心头苍凉,如水浸天。

宗质潜原抱了头大叫大嚷,这些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叫声渐止,仍抱头不动,却似呆住了。

文锦云犹豫再三,终于缓缓近他面前,低声道:“质潜哥哥,你回到从前好不好?我……我有事求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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