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求达不求闻”
“求达不求闻”,是孔子赞赏的立身行事的信念和原则,其间也包含了孔子所期许的君子品性与特质。《论语》中有这样的记述:子张问孔子,士怎样做才可以称得上“达”呢?孔子反问说:你所问的“达”何所指呢?子张应答说:我所理解的“达”,是知名于国家,知名于乡邦。孔子说:这是“闻”啊,哪里是“达”。孔子强调,“达”为“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而“闻”则与此大相径庭,是“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从文意来分析,“闻”指名声、令誉等社会知晓度,而“达”则指“质直好义”,涵摄道德的成熟和品格的完善之意。诚如朱熹所注:“达者,德孚于人而行无不得之谓。”显然,“达”是向内的,追求的是自我的成长与“成人”。故朱熹又说,“达”要在“主忠信”,行为合宜,谦虚低调,处事慎重,皆自修于内,不求人知。与此相对,“闻”则是向外的,务求人知,博取名声,其间难免务虚矫饰,表里相违。
“达”与“闻”有此迥异,故孔子舍“闻”而取“达”。他反复强调君子不应汲汲于求知于他人,不要在意所谓名声的有无和大小。孔子认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只应反省、自责自己的能力不够,而不要担心、顾虑不被人知,更不应焦虑自己的名声不足。“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孔子甚至认为不被人知而淡定自如,不愠不怒,才是真正的君子。显然在孔子看来,求“达”的君子,是内在自足的,无须外求干誉;求“达”的君子也是内向务实的,故也无意于外在的虚名。因此,孔子特别主张君子应忠厚笃实,少说多做;君子还应言实相符,言行应一致,言而过其行,在君子那里是可耻的;孔子尤其要求,作为一个君子,不仅要做到言出有物,做不到的不说,说的则必须做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所谓 “无所苟”,即意力戒虚浮,更拒绝为了所谓“闻”而虚张其词,夸诞其语。
从《论语》可见,孔子对于自炫之类求名的花言巧语,极为反感,也十分鄙弃,斥之为“不仁”。“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文中的“巧言”,按朱熹的注解,即“好言”,不过此非好坏之好,而是“致饰于外,务以悦人”的讨好之意,亦即巧舌如簧的夸夸其谈,以哗众取宠。
孔子之所以如此强调君子应求“达”不求“闻”,在逻辑上与他倡导的君子“为己之学”密切相关。“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儿的“人—己”之分,非如一般意义上的“人—我”之别,其所谓“为己”,非谋一己之私利和好处,其所谓“为人”,亦非为他人着想的奉献。在上述语境中,“为己”即实事实做,治学是为自己的学问和道德进步,而“为人”,则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即只意在邀誉而已。“为人、为己”之分,表面上谈的是治学,其实论的是如何做人,特别是如何做一个君子一样的人。孔子借古讽今,欣赏的是“为己”,鄙薄的是“为人”,而前者是“君子”应有的品性,后者则是“小人”的机巧和敷衍,即“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所谓“求诸己”,在孔子的思想中,首先意味着主动而自觉的追求道德之善,这种追求不是外加的,更不是被迫或受利禄诱惑的,而是自觉自愿的,是一种内在的需要。其次,“求诸己”意味着乐观进取,“为己”之学不在博取外在的名声或功利,而专注于“闻道”和“怀德”,寄意于“为圣成贤”,故洋溢着向上向善的追求,它是充实而快乐的。孔子曾生动地形容这种追求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以至都忘了生命的年轮,不知不觉老了都没意识到。可见,“求诸己”的迷人之处。再次,“求诸己”还意味着严于律己,时刻坚守君子的操守与德行,而绝不会在外在虚荣牵制和左右下,俯仰迎合、弄虚作假的表里相背。因为,君子“求达”而学在“为己”,必然要求内在的真实和诚实,即“吾日三省吾身”,在毫不松懈的自我检视、反思中,坚定而始终的严于律己。不论处在何种情形下,也不论身处何种境况中,“求达”的君子,会自觉为仁,并且时时刻刻以此为信念,不在意浮名,不在意虚誉,永远做个真诚、纯粹的人。在我看来,这就是君子“求达不求闻”的底蕴,也是社会对君子立身行事的现实而迫切的期待。(作者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