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欣赏《红楼梦》什么

靳尚谊《鲁迅》,中国美术馆藏

《红楼梦》的影响日益深广,红学地位在学术界逐渐确立,是和现代中国一大批顶尖学者如王国维、蔡元培、胡适、顾颉刚、俞平伯等参与其间分不开的。而鲁迅虽不是红学家,但他有关《红楼梦》的各种真知灼见,也为红学大厦的奠基提供了厚重的支撑,一些观点至今仍在红学界乃至整个学术界发生着深刻影响。

鲁迅有关《红楼梦》的论述涉及面很广,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首先是小说史论,分别见于《中国小说史略》与《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之中。把《红楼梦》放在中国整个小说发展史的过程中来理解分析,为该小说的正确定位,提出了诸多原创性的见解。

其次是专论,虽然只有一篇,即《<绛洞花主>小引》,但是影响很大,其中个别段落,连一些不专事研究的人也知道。当人们在论及《红楼梦》的价值,或者泛泛讨论文学作品的接受问题,常常会引用其中的一段,所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等等。《绛洞花主》本是厦门大学陈梦韶根据《红楼梦》改编的话剧本,其中写到了社会中下层的交租人准备反抗贾府,把《红楼梦》改编成了一部社会家庭问题剧。所以,鲁迅就从接受角度提出了当时的各种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这部社会剧的改编方式作了辩护。

第三是杂文中的引用。如《看书琐记》《言论自由的界限》《论睁了眼看》《怎么写》《<出关>的“关”》《上海文艺之一瞥》《读书杂谈》《宣传与做戏》《<草鞋脚>小引》《“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等等,都曾从《红楼梦》汲取了写作的素材。这样的引用,或者是即兴式的一笔带到,比如谈到文学的阶级性,就说贾府里的焦大,不会去爱林妹妹;或者是就小说中一点而谈开去,比如还是从贾府的焦大说起,说他因为醉骂而被塞了满嘴的马粪,所以觉得贾府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尽管焦大醉骂是真心要贾府的好,并非为了打倒贾府。总之,无论怎样,其对《红楼梦》取资之富,至少可以说明主客观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从主观上说,鲁迅对《红楼梦》相当熟悉,使得他总能从《红楼梦》中左右逢源来取材,以增加其论述的深刻或者生动;另一方面,从客观上说,《红楼梦》自身的博大丰富,其所具有的传统文化百科全书性质,蕴含了充足的、多样化的资源可以被鲁迅所利用。

但从林林总总的大量引用中,有一条主线若隐若现,如草蛇灰线般贯穿在鲁迅的各类论述中。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鲁迅最赞赏《红楼梦》求真的人生态度,这既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创作原则,并以这样的态度和原则,把小说自身的价值、地位与传统文学作了根本的区别。他所最为赞赏的这一层意思,集中体现在如下这段话中: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因为当时社会还是不幸者多,人生的悲剧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求真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是否敢于正视当时社会黑暗、正视人生悲剧的态度。也因为他赞赏这种向着真实,能够正视现实黑暗和人生悲剧的态度,用鲁迅一篇杂文的标题来说,是“睁了眼看”的,所以他对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有了基本的判断,认为虽然有“兰桂齐芳”家道复振的内容,但毕竟保持了“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的总体上的悲剧化趋势,还算符合前八十回基本立场的。而其他各种续作则不然,非得要编成一套大团圆结局的谎言。还用鲁迅的话来说,这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鲁迅甚至认为,用续作的大团圆来自欺欺人的,说明了一条道理:人与人差别,比类人猿和原人的差别还要大。

与痛恨《红楼梦》各类续作的大团圆近似的是,鲁迅也痛恨社会中的各种虚伪和装腔。

在《怎么写(夜记之一)》中他说:

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意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桥家书》我也不喜欢看,不如读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欢的是他题了家书两个字。那么为什么刻了出来给许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装腔。

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换言之,《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的假,其实倒写出了指向现实的真,所以,虽写幻灭而尚能给人一点真实的信赖感。但那些以幻梦来自欺欺人者,当人们看出了其中的假时,那种幻灭感反而是无可救药的。也基于这一点,有人曾把“香菱学诗”的片段视为是代表着《红楼梦》的“诗与远方”时,我认为恰恰是把话说反了,从小说的精神实质来说,“香菱学诗”正是代表着诗的毁灭和远方的消失。

鲁迅激赏于《红楼梦》的求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薛毅兄撰文《浅谈李贽与鲁迅》时,曾指出了鲁迅很少谈及李贽,只不过其文字的论战性,其求真去伪的态度,却又是和李贽息息相通的。而鲁迅在论及《红楼梦》时,他倒是从不吝啬对小说求真精神和创作原则的赞赏的,从而清晰地凸现了鲁迅评判人事把真伪作为一个首要标准的重要性,并以此来严格要求自己。这是理解《红楼梦》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鲁迅自身为人和作品的一个关键,甚至也是借助于鲁迅论《红楼梦》,从而成为迂回接近李贽、乃至拉近鲁迅和李贽对话的一种特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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