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山中那一座孤寂的书院

公冶祠

或许是喜爱读书的缘故,爱屋及乌,对书院情有独钟。出外游历,但凡遇见,总要想法造访。一路走来,白鹿洞、岳麓、应天、嵩阳这“中国四大书院”去过了,白鹭洲、鹅湖、豫章、石鼓等著名地方书院光顾了,也拜谒了蒿阳书院群中的颍谷、少室、南城、存古等几个小书院。

在我执拗的认识中,书院尽管没有寺院那等暮鼓晨钟、经声佛号的幽秘,但个中的每一组院落、每一块石碑、每一枚砖瓦、每一棵花草,却闪烁着时光淬炼的人文精神,散发着经年积淀的书卷气息,每每赐人心以绕梁三日的撞击。参谒书院,实际上是一次文化滋补。日前,友人邀游山东半岛西部的安丘,听说该市石埠子镇孟家旺村有座公冶长书院,遂欣然前往。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一路上,车窗不时闪过一框框山谷林壑图,真是个钟灵毓秀,美不胜收。我忍不住想象着书院的模样:像白鹿洞书院那般殿阁巍峨、亭榭错落,岳麓书院那般学脉延绵、弦歌不绝?抑或应天书院那等府院深深、幽静清邃,嵩阳书院那等建筑成群、廊庑俱全?至少,要比颍谷、少室那种小书院有看头、有听头。盖因,仅凭“公冶长”的名号,就知其历史之久远。历史一久远,固态的物质文化遗产自然就多,承载于其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对也就丰厚,因而构成了人文景观的丰美。这庶几是一个世方雷同的文化规律!

想到这里,愈接近书院,心里愈发抑制不住,有点儿小激动哩!

公冶长书院与青云寺相邻,座落在青山环抱之中,掩映于绿荫葱茏之间。书院与寺院的必经处,虬卷着两株四人合抱不围的雌雄银杏树。它们比肩而立,根连理,枝相交,犹如恩爱夫妻。更令人称奇的是,右边的雌树盎然恣意,透着明显的撒娇模样;左边的雄树则伸舒规矩,示人以礼让谦和之君子之态。相传,这两株银杏乃孔子携来的苗子,公冶长亲手栽植于此,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可谓历尽兵燹、阅尽沧桑,形影不离,被誉为“中华第一雌雄银杏树”。此时,树身上皆系满了红绳丝带和各式小铃铛。每有山风吹来,枝叶摇动,风铃如环佩,犹闻丝竹之音,让人未进书院便感觉到一种厚重的人文气息扑面。

雌雄银杏树

公冶长(前519-前470),公冶氏,名长,字子长、子芝。春秋时齐国人,亦说鲁国人。为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名列二十。同时,也是孔子的门婿。没有颜渊那般见诸经典的常受孔老师表扬,没有子路那般为守护孔老师而战死的忠勇,也没有子贡那种治世经商的才华,却成了圣人在七十二名弟子中亲自选中的女婿。

单凭这一点,想这公冶子长,绝非泛泛之辈。据手中有限史料,可窥者三:其一,有好德。自幼家贫,勤俭节约,聪颖好学,博通书礼,“为人能忍耻”,因而即使其被误坐了牢,孔老师亦有“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之说。其二,有奇才。学识过人,并懂鸟语,留下了不少神奇的传说,诸如书院周围青蛙因遭其训斥而不鸣、失信于鸟而遭鸟耍弄入狱,等等。其三,有大志。终生治学不仕禄。鲁君多次请他为大夫,但他一概不应,而是继承孔子遗志,教学育人,最终成为著名文士。书院相传为其隐居读书、授徒之所,后人在此建公冶长祠,又在祠西建青云寺,勒石流传。世人对公冶之敬仰,可见一斑。

由外观雄伟的“书院胜境”登临处,拾级而上,登上208级台阶,进入“公冶长书院”。

书院胜境

放眼望去,最显著标志有碑楼两座,右首为明代万历三十五年春立“公冶长读书处”石碑,左首为清康熙十五年秋建筑的“清廉碑”,分别记载着当时修复书院的史实。

此外,还有清道光九年六月立、道光二十九年七月立石通碑各一方。整座院子示人印象,诚如记载:“环房皆山,裂石出泉,树稳风不鸣,泉安流不响。”就像公冶先生潜心治学一样,从容低调、宠辱不惊。

正殿三间为公冶长祠,中间端坐着的公冶长,不是流光溢彩的金身,而只是一尊涂了金粉的普通塑像。或许,建造者担心先生一人坐在那儿冷清寂寞,硬是凑了两个天王相伴在一旁。一读书治学之人,竟然与杀气腾腾的天王为伍,让人感觉颇有点儿匪夷所思。

走出正殿,我曾如是想,倘若有朝一日书院重修,这种天下雷同的塑像,远不如让公冶先生一人坐在那儿秉烛读书有意境。

祠后有座“感恩堂”。原本以为应是公冶先生读书、治学业绩展拓之处,抑或孔圣人与诸贤一起讲学、读书的景况。焉知,入里一看,竟是清末一名叫李湘棻的大臣写的楹联牌匾:上联为“衔环结草”,下联为“感恩知德”。据说道光十二年(1832年)正月,这李湘棻到公冶祠拜谒,祈求保佑他会试成功,当年四月,果然得中进士,钦典翰林院庶吉士。为答谢先贤灵应,于祠后建感恩堂,并亲撰《谢先贤文》刻碑存念,现石碑原迹犹存。

既然中了进士、做了大官,就该多出点资、好好感恩一番。殊料,李进士更多示人的是一种自我宣传,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金有一分铜铁”之感。

走出感恩殿,意犹未尽,凭着拜谒其他书院的概念,我刻意在寻找着——寻找古迹、寻找遗址,寻找与公冶长书院相称的更多文化积淀。

可是回答我的,只有一山葱翠,一院清风,一缕从天边飘来的白云。

我不由地就书院修缮和文化资源挖掘之类,询问镇上陪我们一起参观的郝书记。告曰,城顶山乃古代屯兵之地,山顶有捻军驻扎遗址,城墙、饮马池、兵营、粮库等依稀可见,故书院和青云寺曾多次毁于刀兵。明清两代曾三度重建和维修,最后毁于1943年。1988年省里拨款修复公冶长祠,当地政府投资先后新修了盘山路、登山石阶、凉亭等,今日堂宇为1989年重建。同时,四周遍植了苹果、梨、桃、杏、山楂等果树,营造了与书院相配套的外部环境。每逢阴历四月初八,书院举办庙会,周遭乡民云集,游览山色,凭吊古人,交易物资,煞是热闹。

诚然如此,但站在书院庭院中,我忍不住心底有点儿酸楚,很自然地联想起了参观他地书院的盛景:

白鹿洞书院,1959年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截至2012年,白鹿洞书院已形成集文物管理、教学、学术研究、旅游接待、林园建设五位一体的综合管理体制 。如今是世界级文化景观,享有“海内第一书院”之誉。

岳麓书院爱晚亭

岳麓书院,2005年湖南大学正式恢复,下设中国哲学研究所、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国书院研究中心和中国软实力文化研究中心等多个部门。2009年岳麓书院学科从本科、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到博士后科研流动站的格局已经完备,正式成为湖南大学的实体办学机构和科研基地,今天的岳麓书院不仅是湖南大学的文史哲人才培养和研究基地、湖南省旅游胜地,更是整个长沙市的文化窗口和文化名片。

应天书院,2004年2月按历史文献记载恢复原貌,完成了仿古围墙、大门、崇圣殿、道路、门前广场、状元桥以及院内外绿化等工程。 2015年3月,被列入“河南省社会科学普及基地”。2016年11月7日,“应天书院研究中心”在商丘师范学院揭牌成立。

应天书院

嵩阳书院,2009年成立郑州大学嵩阳书院,2010年8月,被作为“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的子项目,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而鹅湖书院,江西省文化局1983年拨款重修,并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00年10月,经中宣部批准,在此召开了“纪念朱子诞辰87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成为上饶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

本应“先前阔”的公冶长书院,相比较之下,显然有点儿冷。是作为孔子门婿的公冶长缺少人气,还是衣食日渐丰腴起来了的人们缺失对传统文化应有的尊崇?恐怕应归于后者。而对物质文化遗产特性的认识度,尤其对书院文化的守望度,又是主要的。

有点儿让人跌眼镜的是,与书院相邻的青云寺,尽管比公冶祠建筑较晚(约为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3年),其间也曾遭毁。但在原址上重建的青云寺,眼下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无论庙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包括各殿内的弥勒佛、四大天王、释迦牟尼、六大菩萨等诸多佛像,均再现了当年佛门圣地的巍峨之风,每月初一、十五,僧人做法事,击鼓撞钟,声满山谷,气氛庄严,端得一派宏伟气象。

青云寺外观

要离开书院了,心里却有点茫然。一座拥有二千多年悠久历史、一听名号就令人神往的书院,一座本应成为研习传统文化、教书育人向上向善的书院,座落在人杰地灵、素有历史文化大省的齐鲁大地上,置身于重视文化立国、文化强国的新时代,竟因缺少投入和发掘而依然冷寂于世,寥无生机,让人心里难免沉甸甸的。

车开了,回望一眼仿佛恋恋不舍与我泣别的书院,我心里默念着:再见了,公冶长书院!我会用我的秃笔为你诉说。等待你重新修缮时,我一定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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