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07)黑旋风 初探高楼(三)

郝老师年事已高,只此一子,老来思子之情可想而知。身在异国已经学成心理学博士的郝德元师兄,十年未见父母妻儿,思乡牵挂必然至甚!怎奈这美帝国主义与我们新中国针锋相对,两国交兵互不往来,思子、思乡之情再切也无可奈何。如今,能得到政府的关心和支持,父子团聚有望,真是高兴得无法言喻!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几经周折,郝德元师兄终于在一九五六年回国,全家团聚。

筱赖先生没搭茬儿,没赞颁,我回头一看,他张着嘴都听傻了!

我一样,这段故事虽说是听了再听,今日听来仍是津津有味。

“阿拉都听呆了!贤侄能回来,真为侬高兴!侬翻身啦,不似当年啦!”

郝老师摇摇头:“……你猜怎么着,世海这出《连环套》呀,我是听见音,没听见声,不是,是只听见声……甭管怎么说吧,没觉着,戏就打住了…不过,当《连环套》演到拜山,周总理起身出了剧场再没有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免为《连环套》的禁演心有不安。

“不似当年!”一句话引得旧曲重弹。二老不由得回忆起三十年代跟四大坤旦之一的雪艳琴赴上海演《审七长亭》,因增加了表演,就将这出戏分成《审李七》《李七长亭》二折,分两天上演。激怒了前台老板,故意刁难,老师受了不少委屈。后得到王筱赖先生鼎力相助,才总算过了关。

“我佩服侬老师,他们让侬师傅演开锣戏《风波亭》中底包才演的岳飞的马童张保,向依老师施加压力。”

“我不在乎,唱就唱!张保戏不多,我加戏!”

“不服不行!侬师傅将张保劝岳飞反出监狱的情节加了一大段披肝沥胆的道白,念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感动得岳飞和观众流下了眼泪。好儿叫得那热!”

“这段事儿,我听少春父亲李桂春先生说过。他还学您念的最后一句拜别了,我听了都特感动!”

“拜一一别一一了ー"”郝老师扯起嗓子学念了这句戏词。悲壮、激愤之音直穿屋顶,直透我的肺腑!

“好,好!”筱赖先生扯起花脸嗓音大声叫好!

这段往事,郝老师跟王先生和我谈论过多次,我却第一次听老师重念这戏词,足见老师这阵子心情之好。

师娘被惊动,拉门进来,用诧异的眼神瞧着我们。

老师朝她摇摇手:“没事,忙你的去吧!”

回头接着对我们说:“慷慨激昂地念白是咱们这功的拿手戏,哈,哈,哈!”郝老师仰头大笑。

“话又说回来了,世海,切记,演员演的是戏,不管演什么角色,有几句戏词,只要把戏演出来,观众就喜欢。”

“老板找我麻烦,断了水和电。是筱赖兄还有几位朋友,见我没有电灯,就送来煤油灯;没有水,就去老虎灶(后台用大锅烧水供龙套演员卸装使用)打水,帮着我坚持按期演完。老板也无可奈何!”郝老师接着说。

疾风知劲草,郝老师和王先生的对话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对郝老师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一身傲骨更加钦佩。

“唉,往事重提,听起来像段故事,但在那时咱们唱戏的就是受人家的欺负,谁管哪,全是靠朋友帮忙。现在好了,解放了,咱们都有组织了,有什么事,组织给解决。想办戏校,国家管。戏校有难处,市文化局直到彭市长,全帮着张罗!毛主席点名看我的戏,我能坐他身边,他还给我糖吃!总理亲自管德元的事!我可赶上好时代啦!我的晚年过得老而有用,又踏实又享福!”

“赶上好时代啦!”这是郝老师发自肺腑的心声,饱含着对旧社会、对恶势力的恨,对党、对新中国的爱。

“你也赶上好时代啦!世海。现在到哪儿演出,你都不会再受前台老板,地头蛇们的欺侮啦,还能给你排以架子花脸为主的戏……”

郝师娘的饺子包好了,入席之后我们边吃边谈。

郝老师对王先生说:“现在组织上安排他排《黑旋风李逵》,本子很好。世海,上次说过,咱们爷儿俩要对火字的。”

“《水浒传》我看了几遍……”

“那好,今天有客人咱们不多说,你就回答我个问题,李逵和鲁智深性格很接近,可两人究竞有什么不同呢?”

“这些日子,我试着给李逵做了一个分析,也正想说给您听听:李逵出身贫寒,没有一点儿文化,没有正经的职业,为人散漫,喜欢骂人打架,经常惹是生非,做事不假思考,粗鲁暴躁,不顾后果。但李逵十分讲义气,侠肝义胆,疾恶如仇,可为朋友两肋插刀。他认死理,一旦认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李逵投奔梁山以后,他以梁山为家,以劫富济贫和替天行道为职业,对梁山至忠、至爱,以至于在梁山被招安以后,宋江唯是担心李逵不肯招安,于是亲自给李逵喝下毒酒。李逵是一个具有两重特点、性格十分鲜明的人。

“至于鲁智深嘛,他和李逵有许多相同之处,正直、豪爽,专打抱不平,也具有侠肝义胆。可是他俩最大的差别在于鲁智深有一定的文化,是个官,是个提辖。对官场中的利害关系很清楚,做事胆大而心细。比如,鲁智深知道林冲被陷害,发配沧州时,悄悄暗处保护林冲,直到二解差将林冲捆在树上举刀要杀的关键时刻,鲁智深才闪电式出来用禅杖打倒二解差,解救林冲。反之,如果二解差不杀林冲,鲁智深就不会出头露面,只是暗地将林冲护送到沧州,再图后举。而且在野猪林内鲁智深只是让二解差怕他,并不杀之,让他们背着林冲至沧州。这样既解决了林冲行路难,二解差也完成了押解差事,高俅无可挑剔。事情办得有头有尾。此事如换李逵,恐怕就完全两样。李逵会凭一夫之勇,或白虎节堂,或劫狱,也许林冲走不到野猪林就被李逵追上前来,杀死二解差;说不定会让林冲再度被官兵追杀,结果很难预测。”

“精辟!世海,你再说说,如果假宋江抢亲的事让鲁智深碰上,他会相信吗?他会怎么样呢?”王筱赖先生好奇地问。

“您真问住我了!不过,李逵这么忠于梁山、忠于宋江,为什么能中计相信宋江抢亲了呢?就是因为宋江有“前科”,收了阎婆惜做妾的事。我想鲁智深也会相信,他可能开禁喝酒,也可能会手指梁山骂宋江,也可能会向王林保证将其女满堂娇救回。但等鲁智深回到梁山,我相信他会先去忠义堂做进一步的了解,不会直接鲁莽地先去砍杏黄旗、大闹忠义堂。为什么呢?鲁提辖是有一定文化、一定心计,可谓粗中有细的人。想当初,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明知其已死,口中却还说镇关西是装死,叨唠着过几天再来找他算账,才能在众多围观的人面前顺利逃脱。”我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嗯,《水浒传》你是看了,也看明白了,那么,具体到舞台上这两个人物表演怎么区别?”郝老师又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

“相对而言,李逵比鲁智深的人物线条、语言、语气要更粗犷,更莽撞,再加上黑旋风的绰号,台步、动作、对事态的反应就应该更迅速、更强烈、更暴躁,实际上还应该更野蛮、更有杀气,但绝对要保持他的纯真、可爱。”

郝老师频频点头,赞同地说:“你下功夫了,很好。要记住,在台上的表演,必须掌握二位英雄的不同个性,严格地分清两个人物的表演界定,才能清楚地把握各自表演的尺度,才不会演成“一道汤”。”

“真是名师出高徒呀!今天我可真不白来,听到这么多真经啊!”王先生赞许地说。

郝老师抬起胳膊,手过头顶紧摇了几下:“您千万甭听这个!世海说的这些虽对,也不过纸上谈兵,刚刚起步,皮毛而已。离在台上把李逵这个角色表现出来,还差着孙悟空的一个筋斗远哪!”

“十万八千里?哎呀,侬这位师傅未免有苛刻之嫌啦!”

老师又扬起左手来回摆动:“绝不!您想,这些所谈要用唱、念、做的架子花脸的功夫把他变成活生生的人物体现在舞台上,让观众看到的李逵如同是刚才说的李逵,谈何容易”接着回首又对我说:“这也是今天给你留的功课,下次来,你把粗架子拉出来我看。”

我点头说:“好。另外,我对剧本还有点儿看法。我觉得恶霸曹应龙派人假扮梁山的宋江和鲁智深去王林酒店抢亲,让假鲁智深去保媒,我认为不妥,这是其一。其二,从舞台角色搭配上,鲁智深跟李逵太接近。您说呢?”

“有道理!”郝老师说。

“有道理!”王先生插言道。

我接着说:“我觉得,从角色上说应该让花脸老生差开,要是改成小生柴进去说亲,那就更合适了。柴进是王孙之后,必认为要个三妻四妾不算什么。”

“嗯。”郝老师连连点头。

“还有,李逵公务毕,二次回到王林酒店,得知王林之女满堂娇被宋江抢上山去,李逵要回梁山找宋江算账救出满堂娇。下场时,原剧本要求李逵醉種醺地下场……我觉得不妥,李逵热爱梁山,敬仰宋江。下山来,路上强忍未饮酒,来到王林酒店也只无意中饮了一杯,就十分后悔再不肯饮。况且喝酒前还再次叮问王林,核对宋江的长相,这也说明李逵实在不愿意相信宋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醉醺醺地下场不合适!”

“有道理,可以改,但是你先去跟导演商量一下再改。”

晚九点钟是郝老师雷打不动的休息时间,我和王筱赖先生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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