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王俊义 | 感觉村庄河流深夜的笑声
花洲文学
感觉村庄河流深夜的笑声
文|王俊义
村庄的东边是一大片长满了荠荠菜的开阔地，顺着荠荠菜踩过去，能听见蚂蚱们张着绿翅膀飞起来的声音。站着身子屏息着，听见蚂蚱在人的影子里咬噬草叶，轻微地响着把时间咬噬得斑斑驳驳。有时候真让人怀疑蚂蚱们咬噬的不是绿叶和时间，而是人的影子和真实的生命。荠荠菜田的东边是一大片柳树林，钻进去从叶缝中看蓝瓦瓦的天空，被柳枝裁得一缕一缕的。有许多鹰们在天空里扇动，一双悠闲的翅膀，把翅影落在柳树林里。在我钻柳树林的日子里，心里经常嘀咕着一个十分重要的哲学：人没有鹰自由。人是一只鹰多好。飞在瓦蓝的天空里，看见村庄里甚至是大地上的一切事情。听得见河流上以至是宇宙的一切的声音。特别是坐在柳树林里逃学的日子，双手捧着一本高尔基的散文，我找到那篇《鹰之歌》来读，更是感觉到人太枯燥了，人太拘束了，像一只鹰飞着，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柳树林的东边是一条无名的小河。从石头堆里或者沙滩里淙淙流着，在河流折弯的地方，撞在一座山角上，就冲出一个深深的水潭，童年的夏天就浸泡在水潭里，把自己的童年一片一片地流走。一朵浪花是自己生命的一个日子，浪花不会消失，童年却消失了，河流和人会不会一起怅然呢？怎么会呢？因为童年的日子是一件生命的易碎品？自己没有学会珍藏的时刻，就被自己和时间的阴谋之手打碎了。
河流里有红花翅膀的鱼，它们游着，河流里就有了金子般翅影的闪烁。我编一条铁的鱼鞭。顺着河流打鱼，一个个下午就随着红花翅鱼的死亡而消亡了。月亮和星星把河流和河滩镀亮的瞬间，我的干柳枝燃烧起来了，鱼香和火苗的香味沿着月光的路四流八溢。抺去嘴角上的烟味和鱼味，踩着星星走回院落，鱼香就沉在漫漫的夜里。
河流里有许多石头，河鲈们就钻在石缝里，双手伸进石缝，摸一条河鲈来，是惬意又简单的事情。河鲈的身上粘着水滴，它在手里挣扎的时候，把水珠洒在脸上眼睛上嘴唇上。
一条河流的滋味，经过大地上的泥沙土壤树叶草根过滤后的水的清纯，全部喷洒在人躯体上和灵魂里。在无聊的时刻，我就是这条河流上的浪子，搬起一块石头砸在河里的石头上，一声沉重的石头撞击石头的音响刚刚响过，就有被震昏了的河鲈从石缝里漂出来。沿着河流走，河鲈漂流一会儿，又清醒过来，摇着黑色尾巴游来游去，完全忘却一场灾难的历程。
河流终生流淌，我却只能坐在河边看它毫不经意地流向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或许我终生是这座村庄的， 是这片荠荠菜田的，是这片柳树林的，这条河流的，那么我关心这条河流终极有什么意义呢？那么我羡慕这条河流走向极远的路途有什么意义呢?
中国的多数人是生长在一个村庄的，除了自己的村庄、树林、河流之外，你真的需要越过它们像河一样漂流吗?像鹰一样飞翔吗?也许，一点都不需要，就像这条河流边的村庄里的人，不需要知道河流叫什么名子一样。而我知道自己村庄东边的河流的名字的日子，已经很晚很晚。
那是一个落雪的傍晚，我忽然在一个人的办公室看到了一张西峡县地图，一张南阳地区的地图，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在县域的地图上，我才知道我们村庄的河流和村庄是一个名字，村庄叫木寨，这条河流就叫木寨河，这个关系单纯得像父亲和儿子一样，父亲姓什么，儿子也姓什么。木寨河的发源地和汇入另一条大河的距离只有八十多公里，它的发源地是一棵老栎树下面的泉水。因此，喝这条河水长大的我视野或思维也只有八十多公里，智慧和性灵也只有八十多公里。因此我才明白长江、黄河是许多人的江河。它们流经青海、四川、湖南，拥有一个名字叫长江，而不叫青海江、四川江。它们流经宁夏、陕西、山东，拥有一个名字，叫黄河。而不叫宁夏河、陕西河，因此，我沿着地图寻找木寨河的路途，也是十分漫长的，它走出了村庄以后就汇入了一条叫丁河的河流，然后汇入了鹳河，然后汇入了丹江，最后汇入长江。长江从崇明岛入海，汇入太平洋，由淡水变为咸水，喂养了几条金枪鱼，然后，也许是美国人，也许是巴西人吃掉它们，也许是马来西亚人，也许是中国人吃掉它们，这个中国人就是我。原来金枪鱼也是木寨河养育的，和童年的红花翅鱼是一个母亲啊。原来村庄里的木寨河流向太平洋西岸的，到美国读博士，搞绿卡和我在村庄里是一样的殊途同归啊。原来村庄的河流也是相当酷呆的，木寨河尽管只有八十公里，也是很世界很世界了。难怪有一个日子，东北那个穿红格子上衣的刘元举在我生活的县城对我说：王俊义，你已经在思想上强奸欧洲了。我想不是我有这个雄心壮志要跨洲强奸大师级名誉桂冠，而是村庄的木寨河是世界一条短短的河流，和英格兰和西班牙村庄里的河流一样平俗一样伟大。
木寨河的雨季是蓝色的，村庄朦胧在蓝色透明的雨纱里，柳树摇晃在蓝雾轻淡的雨纱里，河流也在蓝色里流淌着，我穿着木板鞋在村庄的泥泞里走着，泥水飞溅在裤管上。一个村子都能听到木板鞋的声音。荠荠菜田里一条小路，在水洼里浸泡了四十多天，踩下去泥汁儿咕地冒着水泡，像是地球深处的鱼在呼吸。老柳树上的枯斑被雨季浸透了？长出了黄亮亮的木耳，鹰们的翅膀打湿了，站在树枝上啄食着木耳片子，然后，吱咕吱咕哼唱着，渴望瓦蓝瓦蓝的天空，用自己的翅膀拍碎洁白的云团。
只有木寨河是雨季的孩子，从河这边奔跑到河那边，听着村庄里人们的叹息：日头已经沤烂到天的肚子里了，日头叫天狗炒菜吃了，到了夜晚，木寨河听到了村庄的嗟叹：天空已经发霉了，黑夜已经发霉了，河里的鱼的翅膀发霉了。雨季的夜里，我听着母亲的哀怨和纺车的吱咛入睡，雨滴落满了梦境，把梦打湿了，只有太阳才能把梦晒干啊。我在梦里对自己说，不知太阳躲在天空深处哪一朵云的后边，等着闪出自己的金线呢。那些金线，是照亮木寨河的金光啊。
夜深了。母亲的纺车吱咛吱咛响着，油灯里的棉线缠绕着我的睡眠，线穗上的棉线有多长，我梦里智慧的线就有多长。母亲们其实也是一条村庄的河流，滋养土地的同时也滋养了村庄里的儿子们。忽然，我被母亲推醒了，她说：“天要晴了。太阳就要来了。”
屋子外面雨还在嘀咕着，母亲的预言雨滴一样在屋里嘀嗒着，择去头发上棉花的细絮，她说：“你听，东边河湾里的水笑了，天就要晴了。”
东河湾是木寨河下游的一个水潭，水流在这儿的落差形成了流水的声音。我们平常走近东河湾的水潭，就能听见河流特有的音韵。在雨季的夜里，东河湾的水声踩着河滩上的沙砾，踩着柳树的青叶，踩着荠荠菜田里湿润的雨露，来到村庄里。深夜里的水声，被母亲称为河笑。听到它，就听到了雨季里太阳的脚步从云彩的后边走来，到木寨河的村里散步。
我透过雨声，听到了东河湾水流的笑，轻松地有许多欢快。母亲问：“听到河笑了吗？”我说：“听到了。”
母亲便淡然地笑笑，把笑声汇进深夜的河笑里。当河笑消失时，天亮了。太阳的光从东河湾东边的山豁牙牙里挤出来，一缕，金子样的黄；一缕，火苗样的红；一缕，烟花一样的亮，木寨河和村庄被太阳的手臂搂进灿灿的怀抱里。一夜的河笑，把太阳领回村庄里。是母亲的预言，是河流的预言，还是自然与人共同默契的预言，总之，预言胜利了，母亲和自然胜利了。
童年时，木寨河深夜里笑，是感觉的，是听觉的，是一种童心去品味的，是人与自己熟悉的土地与河流达成的性灵上的深悟，这种带着地域色彩的性灵，对于一个人，或许会一闪即逝，或许会铭印一生。
现在，感觉深夜里河的笑声，真的纯粹是一种感觉，而不是生命程式里的体味。我曾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江渝一号上睡了一夜，根本没有河笑的那种感觉。也曾在珠江里灯红酒绿的游船上彻夜无眠，河笑的感觉也走不进自己的心灵。是我们的感觉失去了童年的纯洁呢？还是我们的纯粹麻木了感觉呢？离童稚远了，一切就都远了；离朴拙的自然远了，所有的都远了。
我也一次次走回木寨河，走回八十多公里的童年的河，也一次次地让自己茫然若失。曾经在深夜里笑过的东河湾，水潭已被泥沙淤积，没有水声怎么会有河的笑声呢？感觉深夜里的河笑，特别是村庄东边木寨河的笑，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自己也就成了一个遥远的人，在过往的日子里谛听村庄东边木寨河曾经有过的夜笑，毕竟，那是抒情又浪漫的笑声。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王俊义，河南西峡县人。《第七个是灵魂》获《莽原》2013长篇小说奖。《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