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13)(小说连载)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13)
文|张书勇
13
多年的大道走成了河,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经济发展了,农村富裕了,身为农民,似乎该扬眉吐气了。
然而反思探究,对照比较,你会发现农村的这种发展进步其实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
三十多年来,农村最为直观的变化就是水涸了,树少了,飞鸟鱼虾数量锐减了,蓝天白云几乎看不见了,甚至秋冬时候也和大小城市一样出现了闷人欲窒的雾霾天气了。
我记得小时候的扒鱼河,这条环绕着生我养我的村庄的河流,这条给我的童年带来无尽的欢乐生趣的河流,就是在最为冷燥的冬季也没有断过流,而且鱼类繁多,——正是因为鱼多得站在岸边伸手就可抓到一条两条,因此才被冠以“扒鱼”之名,——然而如今却已涸竭断流,唯余死水微澜,枯藻滩泥;我记得小时候的夏秋时节,村里的坑塘全都盛满了水,就连门前一片巴掌大小的水坑也四季漾波,绿意盎然,成为孩童们祛热嬉戏的乐园,一到骤雨初歇的明月之夜,更是到处一片白亮,同时蛙声四起,纷披如雨,咕咕呱呱的萦绕梦境,然而如今却已蛙去水涸,空留遗迹;我记得小时候的村前水沟,沟里整日丁丁冬冬的流淌着一道清浅的溪水,水里生着一种青碧的茎秆呈四楞形状的水草,仲春时节,水草梢头便顶上了星星点点的细碎白花,草间又有条条指头粗细、黑脊白肚的小鱼或静止不动,或倏然窜游,然而如今那水那草那鱼却已销声匿迹,不复再见;……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许多渠坝,它们犹如颗颗熠熠闪光的珍珠散落、横亘于乡间的田头地畔,岗坡岭凹,数十年如一日的发挥着蓄水防旱、输水灌田的功能,它们在赤日炎炎的干旱时节挽救过庄稼的性命,保证过人畜肚皮的安全,然而如今却已基本无存,漫漶草间:水渠成了“干”渠,渠坡的水泥石板被人撬起,扛运回家做了厕所的挡板,渠壁陡直的土楞由于风刮雨淋,坍塌渐与底平,最终被犁作了耕地;小型水坝大多涓滴无余,“沧海”真正变成了“桑田”,大中型水坝虽有少量蓄水,但也在一年一年的萎缩着,那蒙了一层阴翳的水面既似在忧郁的仰望着苍穹,又似在心底盘算着彻底消亡的那一天……
你考察过湍河,这条贯通邓州全境、哺育过无数英才俊杰的“母亲河”吗?一百年前,湍河的河道内白帆点点,渔歌互答,航船逆流上行直可到达内乡县的马山口镇;七十年前,作为湍河沿岸最大码头的汲滩镇货船云集,桅帆林立,纤夫和码头工人们拉纤、扛活的号子声通宵达旦,喧天动地;三十年前,每当隆冬少雨的时节,湍河水清沙白,浅流汤汤,两岸的居民们就在河面上铺架木桥沟通东西,往来联络,这桥便可一直存在到次年春末夏初的汛期前夕。可是如今呢?如今的湍河就似一位病入膏肓而又惨遭横暴凌辱的老人:河道水量逐年变小,夹岸藻草逐年蔓延,大小沙场疯狂作业,肆意攫取,枯水时节甚至部分河段出现断流现象,更有大量污水污物直接排进河内,致使仅存的一点积水也乌黑发粘,恶臭熏人,鱼虾遁迹,飞鸟逃离……
在当年的邓州乡间,哪个村庄不是碧树掩映,哪个村庄不是绿叶纷披?哪个村庄里没有三株两株水桶磨盘粗细、被乡民们奉若神明的百年古树,哪个村庄里没有一株两株虽然外表看去平淡无奇、但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稀有树种?这些林木在流金铄石的夏日为农人们提供着荫凉,又在飞雪飘飘的冬日为农人们提供着烧柴,更为绿化美化农村的生活生产环境贡献着力量。在当年的邓州乡间,鸟雀们是依树而栖又与人和谐共处的:清晨,“梆,梆梆——”,是啄木鸟为了从树洞内寻捉害虫而用长长的尖喙敲啄皴裂树皮的声音,这声音常常惊醒那些贪睡孩童们甜美的酣梦;中午,黄瓜鹭在苍翠的树叶间蹿上跳下,婉啭鸣啼,成年异性则摇着鲜艳的翎尾在枝头间耳鬓厮磨,谈情说爱,孩童们由此拍着巴掌,咿咿呀呀的唱道:黄瓜鹭,鹭鹭黄,这枝蹦到那枝上,不想爹,不想娘,光想花女坐花床,又有一种小如鸡蛋的鸟儿鸣唧溜溜,发出的声音听来酷似“今天星期六”的人语,于是它便博得了“今天星期六”的美名;黄昏,夕阳在西边天际涂抹一片铜汁淋漓的橘黄,农人们靠坐在树下吃饭闲话,几只青桩(一种鹭鸟)便在头顶的密叶间扑闪翅膀打闹嬉戏,直把浓叶遮蔽的树枝压得一起一伏,宛似林海波涛,更有的甚至跳至地面,抢着在农人们的饭碗中叨食……
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邓州西北部的一座高岗上南眺北望的时候,一场洁净的秋雨刚刚落下帷幕,天空澄蓝得耀痛人的眼睛,我看到了武当山那嵯峨峥嵘的黛青峰峦,看到了伏牛山那绵延起伏的浑圆山头;我还看到了伏牛山两座山头的交接地带有一柱烟尘缓缓腾起,又缓缓落下,然后才是“轰隆隆”的声音遥遥传来,那自然是工人们开山采石的情景了。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骤雨初歇、茎叶苍翠欲滴的苞谷秧苗间举头东望的时候,夏日西斜的日光从背后洋洋洒洒铺射而来,我看到在我的面前倏然现出了一道曲弯如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铺叠分明的彩虹,那彩虹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艳乍得令人惊心动魄,心醉神迷。三十多年前,当我站在秋播过后嫩芽初绽的空阔田头的时候,时间恰是霜降和立冬之间的一个清晨,我看到鲜艳的大如车轮的太阳从东天地平线下冉冉升起,太阳的四围云蒸霞蔚,潮起云涌,天地万物俱皆涂抹上了一层浓烈的玫瑰红,那一刻空气清冽霜露浓重,我伸展双臂放松身体,深深的一个呼吸,阵阵凉意顿透肺腑,那种感觉真如肋下生出了双翼,整个人立刻就要飘飘飞升……
然而随着农民思想观念的转变,随着农民对经济利益追求的最大化,随着农民对自然界不择手段涸泽而渔的疯狂攫取,如今的农村环境已被严重破坏:林木尚未成材便被砍伐,制成各种家具出售,百年古树、稀有物种更被当做商品卖进城市的高档豪华小区,换到手的不过只是一叠叠或厚或薄的钞票,许多村庄树不成林,绿不成荫,夏日来临,暴烈的日光直接炙烤着地面;那些曾经与人为伍、整日在人的耳畔婉转鸣啼的鸟们也或被猎杀,作了城市人餐桌上的大菜,满足着有钱人的饕餮欲望,或被捕捉,囚于笼内由市场流进城市,被有钱人豢养家中且美其名曰“宠物”,或因啄食田间拌过了农药的种籽而不幸死掉。还有青蛙。青蛙是益虫,是害虫的天敌是庄稼的保护神,这是稍有自然常识的人都该懂得的知识,但当格铮铮粉荧荧的票子蒙蔽视线也蒙蔽良知的时候,农人们竟彻底的发了疯,暮春时节,他们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群,肩上背着自制的蓄电瓶,头上戴着劣质的电矿灯,两手持着通了电的长铁棒,整夜整夜的在乡间的坑塘、渠坝、溪流岸畔窜来窜去,整夜整夜的将长铁棒在深水浅滩中探来探去,所过之处,遍地哀鸣;翌日凌晨,他们将被电击晕后束手就缚的青蛙送至最近的收购点,再转卖进城市的食堂。食堂的勤杂工们右手持剪,左手顺手抓过一只四肢弹蹬的青蛙,可怜的青蛙,它连来得及叫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剪刀咔嚓咔嚓的剖开肚皮,掏去脏肺,然后扔进一旁的笸箩中,——笸箩中青蛙的尸体已早堆积如山,许多眼珠鼓起,愤怒而又不甘的仰望着天空……
由此而来的,是头顶天空的日渐灰暗是脚下大地的日渐干裂,是风起时候的尘沙飞扬是呼吸时候鼻孔的极端难受是燠热时候皮肤的黏腻难耐,是春末夏初时候雾霾长期的风驱不散是秋末冬初时候PM2.5值长期的居高不下。你想再感受一次那翠绿逼人、绿荫拂面的场景吗?好的,去往梦里吧;你想再倾听一次那清脆悦耳、如闻仙乐的鸟鸣吗?好的,去往梦里吧;你想再仰望一眼那蔚蓝高远的天空,呼吸一口那新鲜清冽的空气吗?好的,依旧去往梦里吧;……
三十多年来,我们每个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变化不是朝向良的方面,而是朝向恶的方面,这变化不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而是日甚一日步幅阔大。面对这种变化,我们难道能仅仅将其归结于气候转暖的原因吗?我们难道能仅仅将其诿过于经济发展的产物吗?作为人类,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责任吗?我们难道就没有感到一点点的愧疚吗?
这些,难道还不能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吗?难道还不能足以促使我们采取行动吗?难道非要等到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没有水洗澡,没有水做饭甚至没有水解渴的时候,没有树木可伐,没有木材可用甚至没有树荫遮凉的时候,没有生物陪伴,唯有我们人类自己孤零零的枯坐在沙漠中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后悔吗?(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Jan. 1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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