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三卷 山的眼睛 5
云头村里腾起袅袅炊烟,隐约飘来广播里的《沂蒙山小调》,那优美的旋律和清新的画面让人有到家的感觉,一瞬间超越眼前的原始和贫穷。他们走过一道石墙幽深拐来拐去的小巷,遇到一堆驴粪,有人掩鼻跨过,有人憋着气过去,唯独肖承均自然地深呼吸,他说:“多么亲切的味道啊,你们不闻闻太可惜了。”小管说:“那你再回去好好闻闻吧。”。
方晓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们看到大山的眼睛了吗?像沂水一样清澈。”“没有啊,哪里?”大家有些发蒙。“看这些沂蒙人,就是大山的眼睛啊。”接触山里的人,方晓和于清月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于早把自己的珍珠项链藏到了旅行包深处,为了拉近与山民的距离,她的兜里总是装着烟和糖,遇到孩子给块糖,方晓则准备了香烟,虽然自己不抽烟,他见到老人就递颗烟,拉近了感情距离,就可直接对话了。
他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条小巷到另一条小巷,石墙石片屋顶,或者黑褐色的草屋顶子,石头垒砌矮墙和小巷,小巷也是由石块铺就的石巷。师生们,每到一个地方画人物速写,总喜欢寻觅 山里娃子,即使脱掉了 虎头帽,他们仍然虎头虎脑的样子,而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总有故事,如一眼苍台斑驳的老井。他们远远锁定了一个目标,一起走近一家小院落,角门前蹲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民,他默默地抽着旱眼袋,肥大的粗布衣裤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迪卡布,姗姗学步的孩子,倔强的公羊被绳索拴着,一只白狗好奇地绕着客人转来转去。
得到老汉允许,于清月、方晓最先迈进老汉的屋门槛,其他同学陆续走进屋里,眼前的景象让大家有些惊讶,空荡荡的三间北屋,东面墙根下堆着许多杂物,南墙角有两个南瓜(南锅)和一些麦穗子(妹子),地面中间的一张饭桌上是两个咸辣椒和几片葱叶,西墙边是低矮的土炕,铺着破边的苇子席子,已经看不出花色的脏而开花的薄被和粗布褥单子,暗蓝灰色的蚊帐半掩着,如百衲衣般贴着不同的布块,甚至粘着焦黄的报纸片。墙面和墙角上到处是蜘蛛网,从木窗投进的阳光照在饭桌上,也照在了老人家的头上和脸上,如伦勃朗式的聚光效果,使得他的皱纹如沟壑纵横。
阴暗的屋内,光线实在太弱,不便于画速写,于清月喊大家到院子里去,她说:“请老大爷到院子里来做模特吧,核桃树下正好有树荫。”她声音里隐约有些哭腔,她身边的小管看的清楚,她的眼泪湿润着泪水,方晓扭转头去,不忍对视她的眼光。她悄悄嘱咐盛明涛,按雇请模特的付费标准,一个小时给老人家留下一块钱。老人很配合地坐在磨盘上,碗口粗的核桃树有一半影子遮着他,另一半头信子(头顶)和页乐盖(额头)就晒在阳光里,方晓让他烟卷,他摆手不要,从容地用烟袋锅子往自己的青色的烟布袋里挖烟梗子,慢条斯理地用火柴点上烟,说:“给俺画像俺没钱啊。幺儿们(孩子们)长地都怪好地唻,老样子不好看,不嫌难看就瞅着画吧。”
老汉臀部下的两层磨盘上,那凿痕、裂纹以及石头本身凹凸不平的肌理,经过风霜雨雪的侵蚀,就像沂蒙人那样粗燥的肌肤和有力的筋骨,有一种厚朴、原始的重量感和极具现代感的残缺美,老汉就是沂蒙山的映像,大家在画速写时,有的注重刻画脸部的皱纹,有的突出了他骨节粗大粗糙,带着风雨和太阳灼晒的手,有的重在刻画了老农民的眼睛,质朴、慈祥、深沉。
当大家完成写生,纷纷与老汉告别出来,盛明涛在人群后,单独给老汉交代,说:“大爷,这是给您的,是当模特的钱,收下吧。”老人听不懂啥是模特,但是意思模模糊糊地明白,他还是坚持不要,只是摆手,然后把手抄起来。大家已经走远,盛明涛把一元钱丢到老汉面前的地上,转头就向人群跑去了,他再次回头,向老汉挥手,高喊:“老大爷,我们还会来看您的。”
他们满载而归,逆着一股山溪水往回走,竟然走入了小树林后的一个几户人家的村庄,他们继续越过石阶和羊肠小道往前找,试图找到溪水的源头,就找到了一条小胡同,溪水流出幽深曲折的小巷,到头竟是一堵石墙挡住去路。缘泉流返回,见一居民角门敞开,门槛里凹槽间竞也有泉水,院里的泉边长了一棵山楂树,女主人热情招呼,捧出去年殷红的山楂让他们吃,说:“吃吧,从没施过农药”。肖承均心想:“女主人那份热情与纯朴,不正是泉水的源头吗? ”
于清月、方晓和学生,决定再画一些静态的人物, 静态的人物写生,可以从容观察,逐渐读懂活灵活现的生命。他们只要发现理想的形象,就打听好那人家在何处,然后请人来房东家做模特。于清月最先请来了房东的大女儿小荣,他们让少女坐在石桌上,少女端坐着,双腿耷拉下来,脚尖向内弯屈,两只胳膊交横在膝盖上。。小荣怔怔地坐着,姿势僵凝,眼睛凝视着前方,抿紧的嘴唇间,充满着深深的忧伤,一种难以言表的凄然和悲怆。她清秀的眉毛和眼睛,鼻子端正,嘴唇温和,鹅蛋形的脸庞。绾束成缨穗般的辫子,在头两侧一挑又松松地垂散下来,两绺秀发遮在匀称的前额上。这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于清月在与女房东聊天时知道她喜欢剪纸,就是这双灵巧的手使得破房陋院生动起来。院子里有一只小羊悠然地走来,横卧在少女的身边,脑袋靠近她又将头转过来,也顺着她的目光向这边看。另一邻家的小玉姑娘也过来看热闹,她站在草垛边,一声不吭,聪慧俊俏的凤眼,朦胧而含蓄。平日里,大学生见她坐在山梁上,穿着红底白花长袖褂子,头上戴着小斗笠,斗笠上别着野地里的粉色的喇叭花,羊静静地卧在她旁边咀嚼,因为姊妹多,她早早辍学在家,看孩子、做饭、拾柴、割草、放羊、喂猪,帮着大人过日子。
方晓说:“这个小姑娘也可以当我们的模特啊,于老师,你看看。”“明天或后天吧,小姑娘,你愿意当模特吗?你有没有时间啊”于清月与小玉说话,她没有应声,肖承均与她搭话,语调很柔和,语气很亲切,但小姑娘一直抿着嘴不说话,样子仍然很拘谨。他们一再表示友善,小姑娘才开口说话,声音很细,说话很慢。方晓问:“你觉得干活苦不苦?累不累啊?”“咳!苦?累?我可什么都不怕!”她眨巴着山泉般的眼睛自豪地说。“你看我的手! ”她的一双手这时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十四岁的小姑娘本该有一双娇嫩的小手,但这双手伤痕累累,既有刀痕,也有疮疤,皴裂皱纹纵横密布“不疼,不疼,习惯了!”她说着急忙把手抽回去,两手绞扭着。
油画作者:刘德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