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赵光华作品:老店、石牌坊和观音庙

爷爷总是骄傲向人说,他家的店是解放前横桥镇唯一家经营百货和日杂的铺子,是有招牌和字号的生意。
爷爷说店前的街道是镇上唯一用石条铺成的路,下完雨,走在路上不湿鞋。大马车辗过,也只有两道车轮印迹。街两遍的店铺鳞次栉比,茶肆酒吧,染坊药房,财神庙、娘娘庙香雾缭绕。教堂里礼拜天有唱诗音乐传出,还有一个金发蓝眼的洋人小女孩经常出现在街上,她牵一条金毛狮子狗,一群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小孩众星捧月般围在她周围嬉闹。
街道尽头是一座用石块建成的牌坊,爷爷说是康熙年间建的。牌坊高大宏伟,顶端有牛角一样的斗拱造型,也像两个盘腿而坐的老人在对弈。左侧小门上横梁脱落,显露出豁口,阳光穿过来,石板路上留下长长短短的影子,牌坊的四根柱子上刻有对联,是遒劲的隶书,牌坊顶端“圣旨”两个大字威严肃穆,爷爷说这是贞节牌坊。牌坊建在官道上,官道一直修到黄河边的蒲津渡口,乘船摆渡过河官道沿着华山脚下蜿蜒曲折一路向西直达长安。
说是老店,是有凭据的,祖父说那会儿皇帝还在金銮殿上朝。他就开始在镇上经营日杂瓷器,说是瓷器其实就是普通家里用的水缸、面瓮、尿盆之类的,顶多有一些吃饭用的,上了白釉的细瓷碗碟,并没有景泰蓝之类的名贵瓷器,日用杂品样数就多了,货物堆成小山。解放后公私合营,瓷器日杂店变成了镇上的供销社。
老店坐西朝东,早上各家店铺的小伙计依次将通铺门板挪开,店里的货架上就有了阳光的味道,阳光新鲜而清澈。已经擦洗干净货物整齐地摆放在门口,街上行人马车才渐渐多起来,卖菜的农民挑着担子刚进了城,小吃摊刚搭起的白布帐子下,油条在锅里翻滚,由白变黄,一碗豆腐脑还是熟悉的味道,横桥镇人的一天拉开了序幕。
曾祖父是个精明的商人,脑瓜子聪明。不管风云再变他都见风使舵,他摇身一变成了供销社副主任。其他爱钱如命、一毛不拔的小财主,最后都落个恓惶的下场。用祖母的话说是有九龙口观音保护。她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迈着小脚跨着小步去九龙庙抢头香,雷打不动。
祖父死后,爷爷接班去供销社里当了售货员。他从没有干过农业社的活儿。那个时候售货员可是个鲜亮的职业,爷爷每天穿着四个兜的灰色中山装上下班,胸前兜里偶尔还插一只吃墨水的钢笔。
爷爷长相寒碜,谁看一眼都忘不了。他生就一张关公脸,无论春夏秋冬满脸通红,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发怒,或者是喝二两酒后的反应。据说爷爷刚生出来,吓了祖母一跳,以为是个怪胎。祖父说,分明是神仙转世到我老张家了,这娃日后必成大器。爷爷五官自顾自地长,极不团结,尤其是鼻子长得有些离谱,蒜头鼻不说,鼻孔向前开,鼻毛每天承受阳光雨露滋润,像施了肥的庄稼一样茂盛。祖母说她儿子像观音庙里张牙舞爪的神仙。爷爷闲下来的时候手指总在鼻孔里掏,好像鼻子里面有挖不完的金子。他抓住一根突出的鼻毛,猛地拔出,鼻毛在他手指里撵来撵去,他神情神情庄重地注释着,嘴里嘟囔着。这是爷爷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秋天温暖的阳光晒着,让人打盹。
爷爷待人和气,笑容经常挂在脸上,没有人见过他发怒,他天生爱叨叨,像女人的“碎碎嘴”,走路念叨,吃饭唠叨,也不知他念叨的什么话,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奶奶当时也是供销社售货员,据说她是国军军官的私生女,进不了家门,被父亲丢弃在农村。奶奶骨子里有小姐气质,举手投足都像大家闺秀。她脑后没有时兴的麻花辫子,头发披在肩上,松松地垂在身后,顶多用蝴蝶发卡夹着。她说记忆里没有爹娘,奶娘去世后,世界上就再没有亲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飘到横桥镇上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供销社售货员。她迷一样的身世成了横敲镇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供销社里,每天和爷爷在一起站柜台,爷爷那个时候头发浓密,洗得明晃发亮,衣服穿得平平展展。他为人和善,说话斯文,嘴甜得像抹了蜜,干活卖力气,小腿跑得勤。尤其是打算盘那是一绝,只见他稳坐柜台,挽起双袖,左手扶盘,右手快速拨动算珠,像机关枪发出的声音,算盘的入门课,从一加到一百,等于五千零五十,爷爷蒙着眼睛几分钟就能搞定。那个时候去公社领个证,给大家散发几个喜糖,就算结婚。奶奶把铺盖搬到了爷爷宿舍。在一起生活没多久,奶奶嫌爷爷嘟嘟囔囔像个女人。经常为了几毛几分钱或者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半天。
几十年里奶奶经常说起的一句话是,当初嫁给这个男人是草率了点。
我是在爷爷奶奶的吵架中长大的,也不是大吵,每次总是爷爷先扯起线头,奶奶就用木尺子做指挥棒有节奏地敲打柜台,吵得抑扬顿挫,纵横捭阖。到饭点了,奶奶却依旧下厨,爷爷照样吃饭。爷爷去挑水奶奶就把水缸盖掀开,他们像螺母和螺杆,配合得严丝合缝。
责任制后,供销社散摊子了,所有店铺对外承包。公开投标,爷爷以最高价投中这个店。别人不明白这张老头为啥花大价钱盘下这烂房子和荒园子。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钱,竟然一把交清了三十年的租金。八十年代初一万多元是什么概念,那时候镇上没有几家能一下子拿出这样数目的巨款,这举动着实成了横敲镇一大新闻。大家对这个有点秃顶的老头刮目相看了。有人说,园子地下埋着几罐子银元,也有的说是金条。这个消息越传越玄乎,长了翅膀到处乱飞。
包产到户了,各干各的营生,各家种各家的地,小麦杨花、玉米结穗,棉花生絮。骡马拉车,黄牛耕地,春种夏耘秋收,庄稼的收成要看老天爷的心情,雨水多了,年成就好。碰上旱年,就得饿肚子。后来引来黄河水浇灌,庄稼才长得像个样子。爷爷不知道稼穑辛苦,他的百货日杂店生意独家买卖、生意兴隆。还是原来供销社留下的摊子,有些货是祖父留下来的。爷爷暗自幸庆,这个店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张家人手中。钱如流水每天进进出出,月末盘点,年底清账,虽然是私人的店铺,却是公家的经营路数。奶奶打理上货,拂尘清洗。爷爷隔三差五去县里百货公司进货,一辆加重自行车,驮着货从镇上到县里六十多公里远,来回一趟爷爷要缓歇几天。再后来有汽车下乡送货,那辆飞鸽车子两个发亮的轱辘也锈迹斑斑。奶奶把它当破烂卖了,为这事,爷爷嘟囔了半个月。奶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吵归吵,奶奶还是为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张家孙子辈子像春天的竹笋一样齐刷刷破土而出。
原来一大家人在一起吃饭,他嫌孙子们吵闹,吃饭没有吃饭的样子,不懂规矩,老人还没有上桌,菜就所剩无几了,他吃饭听不的嘴吧嗒,孩子们才受这约束呢,吃完饭,袄袖子抹嘴,一溜烟不见人影。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嘟囔。往后吃饭,奶奶就实行分餐制,像现在的自助餐一样,嗨,问题解决了,皆大欢喜。再后来儿子分家另过,奶奶只伺候他一个人,他嘟囔说奶奶做饭像喂猪,做一顿饭吃三天,吃不了馊了倒掉可惜,浪费粮食。

奶奶说她一生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做饭,爷爷说你还想咋滴?小姐身子丫鬟命罢了。
日杂店前排是五间大瓦房,靠西两间是爷爷和奶奶的卧室兼厨房。其他三间的货架上各种商品按类别摆放,琳琅满目。食品区主要是油盐酱醋、香烟,散酒,白糖红糖之类,那个时候没有饮料,唯一的冷饮是五分钱的冰棍。大颗粒散盐倒在水泥池子里,池子上架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被磨得油光发亮。木棍上吊一杆秤,秤砣是铁铸的锥形体,秤盘是洋铁片制成的。后来大家都用弹簧盘秤了,爷爷却坚持用杆秤卖货,他说杆秤用了几十年了,不会少称一两一钱。他从不进袋装的酱油、醋,他认为那种包装会缺斤短两。毛驴车送来散装的,倒进大缸里,用特制的洋铁镏子卖,镏子规格有半斤和一斤的,只多不少。布匹区有的确良白布、各种花布、卖的最快的是天蓝色、军绿色咔叽布。那个年代,男娃标准衣服是军绿袄、深蓝裤。镇上有个名叫志伟男裁缝,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女人们排队找他裁剪衣服,让他用皮尺子在胸前、臀部反复量,说一定给我量准了。他做成的衣服,显胸、束腰、包臀,穿上衣服女人们赞不绝口。自家娃的衣服女人们就不讲究了,自己裁剪,缝成的衣服像麻袋一眼宽松,娃娃们长得快,一件衣服要穿几年,老大穿了,老二穿,只穿到七零八落了才丢掉。五交化区,是诸如自行车配件或者是马灯、手电筒、灯泡、开关、电线等货品。这类东西爷爷不太喜欢卖,货架慢慢就空了。
店后面是一个一亩大的园子,爷爷说那是他儿时的乐园。几颗树冠巨大的桐树遮挡住了半个院子的阳光。夏天,知了歇斯底里得在树上叫,入夜,园子里蛐蛐蝈蝈你唱我和。白天爷爷带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疯,祖父听到盆盆罐罐破碎的声音,捧着碎片片心疼半天。孩子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祖父一会也就忘了这茬子事。现在园子里放着一些不怕淋雨和太阳晒的货,比如大大小小的瓦盆,盛水的、装面的,还有紫金的砂锅,草绳捆着的大大小小碗碟盘子。快过年的时候,镇上的女人们开始在园子里挑挑拣拣,敲敲这个,摸摸那个,听听声音,看看花纹。过年了,添几个新碗碟,待客的时候亲戚吃着美味,嘴里不忘发出啧啧的赞叹,主事的女人脸上红光满面,家里喜庆的气氛一直蔓延到正月底。

爷爷喜欢和这些娘们唠叨,女人们和他讲价钱,他随口一句,这些老货是我爹留下的呢,你们看着给钱吧。
这个时候奶奶在一旁拉着脸,眼睛瞪着,嘴里骂道“你个败家子,整天对我立眉瞪眼,见了其他娘们脸上笑成了花儿”有一次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一个女人买了货要付钱,爷爷推辞,暧昧地拉扯着,奶奶像一只发怒的猫一样扑上去,那个挂彩的女人落荒而逃。
镇东小河里常年清水细流,河上架着一座古老的石桥,桥栏杆早就不见了,就剩下几根石条,桥拱下有一通石碑,堙没在草丛中,碑上的铭文模糊不清。
奶奶走过桥面,水面上倒影她美丽的影子,她捋捋头发,摸摸脸庞,一站就是大半天。走过石桥,她长久地望着石牌坊,好像一尊雕塑。奶奶认识几个字,她努力辨认石牌坊上已经模糊的字,好像在寻找自己的身世。她经常像得了魔怔一样站在石牌坊下发呆。她说她看到石牌坊周围突然长出许多人,都在嘲笑她。好多女人在撕扯她的头发、抽她的耳光。
太阳一天天升起落下,风吹来了云,云中有雨。雨水落下顺着小河流走。奶奶得了急病,在爷爷一辈子嘟囔声中归了西。弥留之际,她时梦时醒,她说梦见亲生父母了,父母来接她回家,家在大城市里。她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家里有花园洋房。她还梦见爷爷是她家的花工,爷爷偷了她的东西,偷走了什么,奶奶说她记不清了,是很贵重的一样东西。
奶奶咽气时候说这都是命,她挣扎了一辈子都没有解脱。
石牌坊几百年岿然不动。看样子,它还要俯视横敲镇人们几辈子。
爷爷的头发所剩无几了,索性剃光了头。货架上的货越来越少了,上面送下来什么他卖什么。园子里的瓷器好的都被挑捡完了,剩余有瑕疵的陈年古董还静静地躺在杂草中。
人老了睡着也是半醒,夜深人静了,爷爷开始在后园灰暗的灯光下转悠,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也许横敲镇人的传说是真的,园子地下埋着宝贝,这是一个迷,父亲叔伯们也没有从爷爷嘴里得出缘由。
货物腾空的地方,都被深翻过,种上一些不起眼的花草,还有遗落的玉米种子发芽。向日葵是最惹眼的,长得高高大大,葵盘向着太阳,一圈金黄色花瓣耀眼夺目。夏天的后园里满眼绿色。到了秋天,果实也没人收获,藤上的丝瓜叶子干枯了,丝瓜由绿变黄没有一丝水分了,还挂在蔓架上随风摇晃,院子显得荒凉。墙跟处几棵苹果树和桃树,是爷爷用来吸引孙子们的,苹果和桃子花凋谢不久,果实才鸡蛋大小,就被孩子们鼓捣完了,只有枝头最高处,孩子们够不着的果实能到秋天。爷爷慈祥地念叨,这帮孙子们太闹腾,一段时间他们不来,爷爷眼光晦涩,唉声叹气。
镇上又开了几家百货日杂店,爷爷的老店日渐萧条“门前冷落车马稀”,他丝毫没有显出急躁的样子。依旧在后园子里转悠,侍弄花草,浇水锄地,那些盆盆罐罐上挂满了尘土他却视而不见。太阳一丈高了,他煮一壶浓茶,在竹躺椅上卧下,躺椅摇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收音机里播放着铿锵有力或者婉转悠扬的蒲州梆子,他眯着眼睛,从太阳的高低判断时辰。该吃午饭了,吃什么?去吃一碗油泼面,碗里要多放点辣椒,他光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爷爷从小就听祖父祖母描绘他生出来的模样。祖父说他是关公转世,祖母说像观音庙里的神仙。爷爷感觉他就是普通人一个。
时光在爷爷喝茶的吸溜声中流走。一只流浪猫在爷爷店里安了家,这只母猫通背黄色,只有肚子和爪子是白色。这只猫时而温顺,时而暴戾。它对店里的旮旮旯旯非常熟悉。爷爷说这只猫是奶奶变的,是来陪他、守这个园子的,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哽咽。那只猫就扑到爷爷怀里温顺地叫,爷爷轻抚她柔软的毛,眼框湿润。白天,猫静静地卧在爷爷躺椅旁,眯着眼睛打盹。有人进店,才机警的竖起耳朵叫几声,把似睡非睡的爷爷叫醒,如果是男人进店它又闭上眼睛,如果是女顾客来它就不停地叫。有次爷爷帮一位中年妇女选布料,无意中手碰到了一起,只见这只猫跳上柜台,弓着身,冲上去,那个女人的手上留下几道血印,花容失色。入夜,它翻过墙头消失在黑暗中,黎明前又回到爷爷的炕头。
爷爷每天对着猫念叨,如平常对奶奶唠叨一样,他眼角堆积了许多擦拭不掉的眼屎。

有客人进店,爷爷先招呼人坐下,东家长西家短聊一阵子。来人拿走自己需要的货,问价钱,爷爷说,给多少都行。他把钱放进磨得油光铮亮的钱匣子里,镇上人都说老头有点糊涂了,算账不行了。但是儿孙们却不这么认为,自家人来买东西,一分钱不能少。如果要赊账,打欠条,上账本,写清年月日,年底结清。孙子们来白吃一个糖都不行,哪个孙子吃的东西就记在哪个儿子账下。
爷爷一生对别人宽宏大量,唯独对自家人锱铢必较。

一次我偷拿了一瓶价值十块钱的白酒,他找了好久没有找到,他说是不是哪个顾客拿走漏记了,要是别人拿走就算了,自家的孩子拿了可不行。这不是小问题。他把全家人召集起来开会。没有人承认,都想蒙混过关,以为时间长了,爷爷就忘了。没有想到会开了几个夜晚,最后终于水落石出。父亲当着大家的面把酒钱放进钱匣子里。
爷爷说,我卖一箱酒都挣不到这十块钱呢。做生意要算账的,更要正规,自家人更要分清。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货物利润一旦核定了,就不能坐地涨价,不管货有多紧俏,不管什么时候,该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卖不了就放在那里还是商品。
爷爷真是老糊涂了,他甚至忘记儿子们的名字,忘记他们的生辰,但他记得横敲镇上百年的风雨,他更没有忘记他是干大事的人。

初一拜年,爷爷压岁钱不随物价涨,几十年一直是一块钱。年底给儿子们分红,却是一疙瘩钱。给谁家钱,必须有名有堂,比如老大儿子今年要结婚,老二姑娘考上了大学。老三明年要盖新房,一两万也能解一点小急,谁家没有大事就拿不到钱,哪家媳妇有意见也说不出口,爷爷有他的章法和道理。
爷爷的却是老了,货架上的货快空了,钱匣子也不上锁了,有人顺手牵羊摸走几盒烟几瓶酒,他也不去说。乡亲赊欠的东西了年底不结账,他也不去讨要,他说,人都讲有良心的,人家手头宽裕了就会主动送来的。他每天依旧拖着臃肿的身体在园子转悠,煮茶,吃面,让饭店跑堂的把饭送到店里,不忘给多加两块钱跑腿费。
夜里,后园里依旧会传来他踢踏的脚步声,寒冬腊月,呼呼的北风鬼一样叫,地下到底有什么宝贝让爷爷如此着迷?难道真的有金山银山,我们半信半疑。
镇里建中学,爷爷带头捐了数目不小的款,他甚至没有考虑过,那把竹躺椅快散架了,该换个新的了。穿了十来年的羊皮大衣上净是破洞,他不舍得仍。我买了一个带按摩功能的洗脚盆孝敬他,也被他送给了别人。
横敲镇位于三县之交,自古就是商贾云集的重镇,镇南有一条干涸多年的古运河,运河边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地被称为九龙口。有九条路在那里交会,通向四面八方,从高处看像九条龙头聚首。平地最高处原来有一座观音庙,香火很旺。各地的人路过都进庙烧香,虔诚跪拜。庙被日本人毁掉了,只剩荒草中的石头地基和砖头。
爷爷对九龙庙很有感情,祖父说,九龙庙里的观音救过他的命。那年他还不会走,染上了重病,奄奄一息,医生说这娃难活了,祖母不信,她说我娃是神仙转世不会死的。她每天抱着儿子去庙里烧香磕头,小脚磨破了,脱袜子带血连肉。后来观音显灵赐了一副汤药,爷爷服用后奇迹般的好了。
九龙庙遗址被列为县文物保护单位,爷爷跑镇里、县里游说,要钱建庙,无奈上面只给政策,没有资金。爷爷奔走相告,号召十里八乡善男信女捐款。
听说爷爷要关了日杂店建庙,父亲叔伯都去阻拦。不是不让你捐,咱少捐点行不?但是爷爷态度很坚决,不容改变。婶子刻薄的说,爹啊,你还有这么多子孙呢,多少给孩子们留点念想啊,你以后走了,让他们好好哭你。爹说,我死了是好事,解脱了,你们哭什么!笑着把我埋了就行,或者一张席把我卷了扔到河滩里喂狗。
六间正殿两进两出、六间侧殿,规模宏大的观音庙在原址上建成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参拜的人络绎不绝。观音庙请了蒲剧名角儿连唱三天大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和捐款金额都被刻在石碑上,捐钱多的被刻在显眼的位置。其中有一通碑很奇怪,上面除了“横敲镇老张家百货日杂店”几个字外,没有名字和捐款金额。
庙建成后,爷爷住进侧殿,成了看庙人。日杂百货店没有给留给我们,里面的破铜烂铁、残缺不全的瓷器被汽车碾得粉碎,几个月后,日杂店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别墅,别墅的主人不姓张。
又过了不到半年,爷爷也驾鹤西去了,坟墓就在庙后面。镇上的人都说观音像旁边那尊神仙,满脸通红、鼻孔朝上、凶神恶煞,像极了我爷爷。
还有人发现一只通背黄色、肚子和爪子白色的猫经常在墓前凄厉地叫。
  
  2020年4月22日
本栏目主编:宋蔷
作者简介:赵光华,1971年出生,山西省永济市人,中共党员,供职于永济市自然资源局。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函授),助理工程师。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市作家协会会员。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国土资源报》、《山西日报》、《山西老年》、《山西自然资源》、《河东文学》、《运城晚报》、《古魏文学》、《舜都》等国家、省、市、县报刊杂志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国自然资源作家网、作家新干线等文学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微电影剧本共6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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