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印象父亲

印象父亲

父亲学名叫“兴顺”,有个特别奇葩的小名:“捡女。男生女名,这还不算,还是捡来的。小时听奶奶叫我爸的小名,听起来特别别扭。好在父亲在同辈中,年龄较大,去做客时,人们介绍我时,都说我是捡哥的二儿子。女变成了哥,听起来顺畅多了!我有时怀疑我爸是不是奶奶亲的,不然怎么会取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大人告诉我,男孩子取女生名或名阿猫阿狗的是为了好养,名字越烂贱,小孩越好带。我猜想这是真的,因为我一叔的名字就很烂,人多时我都羞于出口,不过,却很好地印证了这一观点。

印象中,父亲很早就谢顶了,头顶上,早已一根头发都没有。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土地沙漠化严重,寸草不生;或者说农村已经全部包围城市了,只剩下耳朵两边和脖子上,还稀稀疏疏的长着几根头发。巴掌脸,前额宽敞,天庭饱满,下巴也比较圆润。单从头发来看,很有主席的风范。按相书说这应该富贵相呀,不说大富大贵,也应衣食无忧吧!也有人说他长得像列宁,假如叫他去演《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列宁,连妆都不须化,直接可以上台表演的。可惜他沒演过列宁,沒有列宁左手手指张开插在腰上,右手挥舞的气势。一辈子也没享过什么清福,倒是吃苦耐劳,遭罪了一辈子。

那时每月剃一次头,时间大多是早上。大清早,师父早早的来了,大人小孩都不干活,等着剃头。父亲披着围裙,脖子上压着一条毛巾,坐在凳子上。师傅左手手指顶着父亲的头颅,或侧或转,或高或低;右手则推着剪子,有时双手推着,“吧嗒吧嗒”的。师傅叫夏林水,个儿不高,站着与父亲坐着差不多高。一会儿便开始拉家常。父亲是个聋子,很多听不到,有一茬没一茬的应着。我就在旁边当翻译,东一句西一句的应答着。剃完后,还得洗头,刮面,剃须等工序。我在旁边想父亲那一点点头发,剃起来不要花过多少工夫,有没有比别人的更便宜?

父亲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有点罗锅背。父亲十二三岁就跟着祖父做挑夫。从宁化挑着大米等农副产品,沿汀宁古驿道,经竹篙岭,一路向前。过馆前,登大雪岭,一直挑到汀州;然后又从汀州挑着盐巴等日常生活用品回宁化。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跋山涉水,栉风沐雨,负重前行。其间辛苦,非亲历者又有谁能有那样艰难的体会。闲暇时,我也偶尔爬爬竹篙岭,即便是空手徒行,走的是阳光大道,也常累得气喘吁吁,何况肩挑重担,走的是羊肠小道。遇山岭时,石阶挨石阶,密密麻麻,重重叠叠,蜿蜒而上。父亲那瘦弱的肩上挑的与其说是粮食,盐巴,倒不如说是家庭的负担。他的肩膀上,挑着弟弟求学的希望;肩膀上,挑着家庭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肩膀上,挑的更是一种意志与品质,对希望的不懈追求和对生命毅力的不断挑战。

更别说兵荒马乱的,崇山峻岭,山高林密处,常有土匪出没劫财劫物的。小时候听我叔说,他和父亲爷爷一起挑担,在陂岭遇土匪的故事。当时,他挑得较少,因此上岭爬坡时比别人快些。他刚上岭来,由于负重爬坡,全身燥热,就把衣服脱了披在身上。突然从凉亭后蹿出一个蒙面人,用手想揪我叔的衣服,另一只手拿着刀,嘴里喊着什么。结果只抓住衣服,没抓住人,摔了一跤。我叔转头一看,土匪即使蒙着脸,也能认出来,愣了一下,不过沒说,只是双手紧握着扁担,防备着土匪。大人早就教好了,看破不能说破,说破了就会有性命之忧了。我猜想,父亲的罗锅大多是生活的重负给压弯的。

我不知道父亲的耳朵是怎么聋的。反正我懂事以后,他的耳朵,就已经聋了。我也曾问过别人,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听说是生产队时,一次午休,有人把洋油滴进他耳朵,导致耳膜穿孔,不久就聋了。由于没有及时救治,结果另一只耳朵也聋了。他每次跟人说话时,生怕别人听不到,非常大声。不知道他的人,还认为他脾气暴躁,非常凶悍。我们跟他讲话时,也要非常大声,他还常常听不到。因此,我们几个孩子,有时也骂他。可惜,一骂他,他就听到了,眼一瞪,手掌高举,暴跳如雷。我们赶紧飞也似的逃走了,有时我甚至怀疑父亲的耳聋,是装出来的。

父亲是个好劳力。凡是田问活,难不倒他的。双抢季节,人们怕的是犁田耕田,连续近四十天的劳动,人受不了,牛也受不了。可是父亲一接过牛绳,套上梨耙,不说速度变快了,至少人与牛的配合更和谐了,一挥鞭,一吆喝,有板有眼的,一看就是老把式。最难的是大丘田插秧时的开摊(领头插秧)。只见父亲站在田间,望望田间最长最中间的地方,选定后,捡一捆秧苗,弯下身子;将身体蹲成马步,便一株一株的插起来。其余的人,则或左或右,以他的为参照,保持行间的距离和线条的平整。我疑心父亲是个极好的几何老师,他插的秧四四方的,非常整齐,近看像一个个正方形,远看又仿佛牵过线似的笔直,仿佛体育场地画线的百米赛道,又像语文老师写的汉字,横平竖直。

他不仅田间活干得好,山上的活,也照样出色。农闲时节,生产队要安排人搞副业,父亲则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上山烧炭。“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白居易的《卖炭翁》只写了烧炭的辛劳。其实烧炭还是一门技术活:挖窑,做门,架柴,除了要力气外,处处都要技术。烧炭的木柴都要选木质坚硬的,如栎树就最合适,艰硬似铁,沉重也似铁,因此我们都把它称做“铁屎堵”,仿佛炼铁的废渣做成似的。烧炭时,窑洞上方留三个通风口,放上几根栎树枝。当枝条变成炭时,便可封窑了。父亲烧的炭,成色好,出炭率高,炭屎(沒烧透的边角料)少。烧炭那几天,吃住都要在山上,“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十指黑”,脏累苦,是烧炭人的真实写照。

可惜父亲后来身体不大好,干不了强体力活了。生产队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专门管水。他没怨言,一个坑垅,一个坑垅的巡查,缺水的,放水,小塌方的填回去,也管蓄水的山塘。小时候,每到假期,山塘成了我们这些小伙伴们的乐园。我们每次砍柴回来,总要去山塘里游回泳。父亲见了,总是先大声的喊叫,驱赶,也跑过来追。等他跑近,小孩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抓不住小孩,回去便告诉各家大人。

对我也异常严格。“有洗冷水澡吗?”“没有!”“没有?”父亲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在我皮肤上一划,一道白色的印迹异常明显,这是长期泡水的人才会有的结果。我知道跟大人比,我们太小儿科了,只好任打任罚,并信誓旦旦的保证今后不敢了。可惜十二岁以后我每年暑假,都必须跟哥去割松油了,也不能再陪他们游泳了。因此,现在游泳也还只会那时学的狗刨式。据小伙伴们说,有次我爸把他们放在岸上的衣服裤子都抱回村子了,害得大家赤身裸体的挑着柴火回家,还害得大家挨了父母的一顿毒打。我相信父亲真的会管这些闲事。父亲除了好管闲事外,他认为值得管,或有意义的事,他会执着地坚持去管,不惜得罪人。小孩洗冷水澡,就很容易出事,大人在山塘游泳尚且溺死,何况小孩?

除了管闲事,还疾恶如仇。我家住在香火厅的左边,香火厅是众家的,可平常的卫生打扫等日常管理,都是我家照管的。可是每到农闲时节,大厅两边堆满了人们砍的散柴,杂乱无章的堆放着,极容易引起火灾。我们的房子都是木质的,倘若着火,那就是灭顶之灾。父亲知道是谁堆放的,先会通知柴草主人。可是有的人说香火厅是众家的,你放得,我就放不得么?父亲便会大发其火,训斥他;有时甚至把他们的柴草扔到坪里,让它雨淋日晒。因此,也经常得罪邻里叔伯,遇到泼辣的妇女,撒泼、谩骂,他也不管不顾的。我想,你骂也白骂,他又听不见。他还是做自己的事,让她们骂去吧!

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香火厅里干净整洁,给人以舒适之感。

虽然父亲没进过学堂,只是解放初上过几天扫盲班,认不了几个字,可是却写得一笔好字。每到新添家什时,父亲就煞有介事的拿起笔,沾上 墨汁,挥笔写下“童记兴顺”,很有欧体的味道,一横一竖,有板有眼的,可惜其他的就没见他写了。这不由得想起领导写“同意”的冷笑话。书读得虽然不多,但父亲却孝顺父母,关爱孩子。我奶奶是个富家女,性格比较强势,而且霸道,经常无缘由的骂我母亲,父亲见了也会顶一两句。奶奶这时便会暴跳如雷,用那永不变更的里田音(有点像吴越方言),骂父亲沙驼,沙驼。父亲很无奈,好在很多听不到,悻悻然走到一旁。我小时候很听不懂,沙驼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沙漠中的骆驼。用沙驼来形容父亲确实很贴切,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真是知子莫若母呀!他兄弟俩,共生了十二个儿子,负担真的很重。每当田里劳作回来,总是抱抱这个,亲亲那个,永远爱不够似的;兴致来了,将小孩驮在脖子上,有说有笑的走向门外,仿佛这是辛勤劳作之余最高尚的享受。

父亲是个好男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不沾一点,没一点不良嗜好,生活习惯很好。按理父亲应该身体很好才对,可能父亲在六十年代初患了黄疸型肝炎后,营养跟不上,又一直劳累着,身体好像一直不够好。但我绝对沒料到,父亲会毫无征兆的突然离我而去。

时间已过了差不多四十年了,但是那一天的事还历历在目。那一年父亲五十岁,我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回家乡的中学教书。刚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六元五角。父亲来赴圩,我给了十元钱,这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给他钱,仅十元。他非常高兴,饭也沒吃,笑咪咪的回家去了。

十月的一天早晨,天气也有一些凉意了,秋风一吹,一些枯黄的树叶簌簌的飘向地面。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篮球锻炼身体,忽然见到堂哥来学校了,他找到我,叫我向学校请假,跟他马上回家。一路上,堂哥也没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沒问,俩人在公路,单调的走着,听见鞋子与沙子摩擦的沙沙声,但我知道家里肯定发生了大事。转过巷口,便可见家门,只见家里乱成一团,先是见到大哥穿着孝服,再听到母亲的嚎啕大哭,不用猜就知道是父亲。我有点失神,也有点紧张,叔叔带我进房间,见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如平常睡着的样子,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了。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这个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人!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今年才五十岁,怎么会?大哥还沒结婚,大弟弟正在我任教的学校读书,小弟才十一岁呢?我瞬间长大了,明白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事出突然,父亲沒准备寿材,但人总要入敛。只好跟别人借了一副寿材,父亲骨架较大,可惜寿材太小,结果是硬塞下去的。父亲辛辛苦苦一辈子,连副好的棺材都沒有,这成了我心中一块永远的痛!我和大哥借钱办了丧事,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七下,大哥也结婚了。

写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在晶莹的泪光中,父亲那光秃的头顶,佝偻的罗锅背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耳边回荡的是他那大噪门的声音,仿佛在问你妈可好?兄弟们可好?

亲爱的父亲,我敬爱的父亲!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童火明,笔名石牛老童,福建人,大学中文毕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爱好文学。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三明日报》《少年文史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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