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母亲与茶
母亲与茶
文|马景新
母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回族家庭,家就在镇上清真寺对面。外公在寺门口开了十几年的茶馆,作为茶馆掌柜的女儿,母亲是在茶馆的茶香中长大的。母亲一生无啥嗜好,就是喜欢喝茶 ,尤其喜欢喝绿茶。
上世纪30年代交通极不便利,出门在外跑生意全仗一根扁担两条腿。每到新茶上市季节,外公就会用箩筐挑上从家乡收购来的蝎子,到武汉去卖。然后绕道湖北恩施,再用卖蝎子的钱买来新茶。往返路程八百多公里,外公硬是靠两只脚板,风餐露宿走上月余时间,一步一步挑回家来。那费尽千辛万苦买来的绿茶,在这个乡野小镇的茶馆里就成了上品。
母亲喜欢喝绿茶,不是因为绿茶来之不易,这与清真寺阿訇(主持)的影响有关。
外公外婆都是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母亲从小也和父母一起到寺里去参加礼拜,勤快乖巧的母亲很受阿訇和师娘的喜爱。阿訇是一个喜欢喝绿茶的人,每当绿茶回来了,外公就会让母亲给阿訇送过去。有坊民到寺里来,阿訇便泡上茶,与客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经论道。母亲常坐在那里傍听,茶喝下去了,她就会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及时添水。日积月累,潜移默化中,阿訇关于伊斯兰信仰的说教,就象种子悄悄植入了母亲幼小的心灵。以至影响了母亲的整个人生,以至后来在这个八千多人居住的乡镇上,成了人们公认的德高望重的教门(信仰)人。
茶馆开在寺门口,来外公茶馆里喝茶的人大都是教门人。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回民都爱喝茶?母亲告诉我说,回民经常吃羊肉,有热,喝茶能去火、健胃、帮助消化。阿訇还讲过,茶不仅能生津止渴,去腻消食,茶还能使人宁静、清心。那时候,母亲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阿訇关于茶的见解,但在她心目中,阿訇是坊上最有学问的人,阿訇的话没错。
我也明白了,回族人喜欢喝茶的习惯很符合伊斯兰教抑制欲望,淡薄名利的人生观念。以茶为礼不仅是穆斯林家庭的生活习俗,也是回族人的宗教品位和传统风尚的体现。
那时候居住在镇上的回民大多做小生意。闲来无事,相约三五人,经常下茶馆聊天。谈谈教门,叙叙家常,听听在外跑生意的人回来侃侃天南地北的趣闻轶事,或者一边品茶一边听镇上几位好说好唱的前辈,弹起三弦琴,唱起大调曲子。琴音叮咚,曲韵悠扬,唱到精彩处,一人唱众人和。闲适、愉悦的情态伴着袅袅茶香滋润着乡人清淡安逸的日子,一片祥和,其乐融融。 每当这个时候,茶馆里生意最是红火。茶客们坐在茶座上,这里那里的喊着母亲的小名:“小女子,小女子,添茶”。母亲一边脆声声地应答着,一边跑前跑后地添茶续水,一天到晚忙碌着并快乐着。
在农村那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年代里,村民的田园生活虽然清苦贫穷,但世风淳朴,教门纯净。乡亲们尽管经常饭不裹腹,但守着自己的信仰,却也心态平和,知足常乐。那种充满浓郁乡土风情的闲散状态令人回味。当时的回族茶馆文化不仅是 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也是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中已经丢失了的 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境界。
外公去世后,时事几经变迁,后来茶馆也关门了。母亲虽然离开了茶馆,但曾作为茶馆掌柜女儿的母亲仍然保持着喝茶的习惯,而且很有点讲究。虽然没有什么高档茶具,但母亲喝茶用的茶壶和茶碗都是上好的瓷器。母亲说,品茶和茶具是关联在一起的感觉。
母亲用的茶具中有一套说是叫作“绷瓷”的茶碗,外观看起来好似布满裂痕,实际很是珍贵,据说那是外公留下来的纪念。还有的茶具,瓷质细腻,洁白如玉,色泽柔嫩得好像刚下的鸽子蛋。精致的茶壶、茶碗上有的还镶着一条“金线”,并且绘有彩色花鸟草木。街坊邻居来了,母亲便拉开小桌,摆上茶碗,泡上一壶好茶,以茶为礼,殷勤地款待大家。因此,家里总是客来客往,热热闹闹,在她的感觉里,好像又回到了茶馆岁月。谁如果称赞她的茶好,茶具好,母亲就会很高兴。如果来的是汉族人,母亲照样会热情招待,不拘内外。但客人走后,她会把那茶碗翻来覆去的洗刷。不是嫌弃,那只是母亲的洁癖,也是教门心理上的忌讳。
母亲平时在家里,经常备有茶水。镇上人都知道母亲这个习惯,上街赶集的乡下人也知道,有时候口渴了,就会顺路拐到家里去讨杯茶,以解口渴。 无论生人熟人,无论镇上乡下,无论回族汉族,母亲都会热情招待。特别是在夏季的农忙季节,母亲干脆在临街的路边摆起了免费的茶摊。烧上一大锅开水,泡上一桶酽茶,旁边放上几只大碗,供路过的行人或下地干活的乡亲随便喝。
酷暑盛夏,干渴难耐之际,没有比喝上一大碗清凉的绿茶更叫人爽快的了。喝茶人,一碗下肚,清火拔凉,干渴顿消。便冲着屋里高喊一声:谢谢了!无须应答,然后放下碗,便径自忙活去了。久而久之,三乡五里的人们都知道镇上有一个回族老婆婆,人善、心好,专门免费供应茶水。
母亲活了八十三岁,老来的日子里,一直用心侍奉着她的免费茶水。有人说她是对茶情有独钟,有人说她心肠良善。但母亲自有自己的道理,她告诉过我们,当人就是要行善,行不了大善行小善,再小的善也是善,会有好报的。
母亲不识字,眼色也不好,干不了多大的事,她是在用自己微薄的能力来践行着心中最朴实的良善。一碗茶,似乎微不足道,但对于母亲来说,已经不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中的饮品,而是她心中固守的念想,一种人生追求的寄托。
母亲一生乐善好施,以贤德闻名乡里。在那物质生活异常贫乏的年代,她不仅坚持着她的免费茶水,还经常用省下来的米面接济过不少过不去日子的乡亲。因此母亲的人缘非常好,镇上的人们,无论回、汉都和她很亲近。街坊邻居们经常来我家走动,大家都习惯的爱送给她茶叶,他们都知道那是母亲的最爱。于是母亲的床头柜子里便经常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茶叶。和我家隔墙为邻的汉族街坊,从来都坚持不养猪,也不吃猪肉,那是对母亲的抬举也是对回族风俗习惯的尊重。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日子好过一些了,每逢回族开斋节的喜庆日子,母亲就会连夜“过油”炸很多“香气”(一种油炸的回族面食),不论回、汉家庭,让我挨门去送,说是让大家都吉祥吉祥。
母亲的教门信仰很虔诚,晚年患了痴呆症,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认识了,但谁要问她《古兰经》里的清真言,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在最后的日子里,母亲脑子清醒了些,她知道自己要走了,让我们从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找出集纂下来的三千元钱,并留下了最后的愿望:要把全部积蓄作为“乜提钱”(善款)捐给清真寺里,让救济贫困。这在当时的经济状况下,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三千元可不是小数目,为此在镇上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是母亲一生最后善举的心意。
母亲“无常”(去世)后,出殡那天,几乎一个镇上的人家都来送她。回族人戴白帽,汉族人也按照回族的风俗带上了白帽。院里院外,白花花的一片,站满了一条街道。从家里到坟地,从镇上到野外,送殡的队伍排了几里长,像是一条白色的飘带,带着乡亲们的敬重和祝愿,一直连接到了天堂。
我作为女儿,也象母亲一样喜欢喝茶,也喜欢喝绿茶。我喜欢绿茶那种晶莹剔透的色泽,像是教门人脱尘出俗的心境。每当我喝起茶来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教门和她的善行。感赞造物主,赐给人类醇香的茶叶,襄助了母亲纯净的一生。在母亲离去十周年到来之际, 我写下这些文字,聊以寄托一个女儿对母亲绵绵无尽的思念。
(根据妻子口述整理)
图|网络
【作者简介】
马景新,回族,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爱好旅游、摄影、对书法、美术也小有涉及。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但愿岁月不老,青春永在,梦想有生之年,能走一趟川藏线,骑一趟拉萨。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尽管文笔稚拙,但好害都是情感世界的真实经历,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