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0章)
第70章 为姊书丹 为妻醉酒
几天后,便是农历四月初八,是一年一度的佛诞日——佛祖释迦摩尼的诞辰。
这日,长安城的善男信女们都会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慈恩寺。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武玉娘神清气爽地从正殿烧香出来。只见她身着朱底烫金滚边襦袄,下配满地联珠花纹细绫八幅长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撩人的风姿。
走下台阶,她借故要去拜谒大慈恩寺法师,屏退左右,独自转向西边的林荫小道,走了一箭多地后,才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确定四下无人后,上前轻叩门环。院门应声而开,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已被一个身影卷入院中。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道是“小别胜新婚”,在李林甫眼里,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怀中的武玉娘更让他心潮澎湃、欲罢不能的了!
禅房中的秋香色绸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帐上那大朵大朵的牡丹剧烈晃动着。大慈恩寺里的牡丹花,饶是再姹紫嫣红,也比不过帐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春色……
娇喘微微中,只听武玉娘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哥奴,哥奴……”回应她的,则是李林甫一次比一次卖力的冲锋陷阵。
不知过了多久,李林甫摩挲着武玉娘凝脂般的肌肤,心满意足道:“玉娘,我的心肝!”
武玉娘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在李林甫腰上轻轻扭了一把,娇嗔道:“今日你喝天山雪莲酒了么?怎么感觉比上回还要卖力些?”
“玉娘你也太小看我了些,和你在一起,还需要那劳什子的药酒么!”李林甫俯身在她胸前蹭了蹭,呼吸渐渐又有些急促起来……
“哥奴,我有正经话要和你说呢。”不待武玉娘再说下去,李林甫便又翻身上来,将武玉娘牢牢压在身下,坏笑道,“这次是你惹我的,咱们先干了正经事再说。”
武玉娘不由心神荡漾,原本想抗拒的手不由又迎了上去。和眼前这个霸道的男人相比,她家那个裴光庭简直就是一个榆木疙瘩……
在一阵意乱情迷中,她不知不觉又纵容了这个男人一回。他们每回见面,他都那么贪婪,似乎永远无法满足,而她迷恋的不也正是他的永不满足么?
“玉娘,和你在一起,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良久之后,李林甫才放开武玉娘,长长地舒了口气。
武玉娘往李林甫的怀里蹭了蹭,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你上次交待的事,我已帮你办妥了,你要如何谢我才好?”
李林甫顿时心头大喜,一把搂紧玉娘道:“我的好玉娘,不枉我疼了你这么多年。”说着,便在武玉娘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一脸坏笑道,“你要我如何谢你?要不我再卖力些,让你快活个够?”
“呸,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武玉娘口里骂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这么多年了,她不就是喜欢他这点吗?他永远知道她想要什么,永远可以给她想要的,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玉娘,依你看来,若要废掉太子,这朝堂之上,谁的反对最大?”李林甫懒懒地靠在床榻上,抚摸着玉娘光洁的玉背。不过,他似乎并不需要玉娘的回答,便顾自说了下去,“依我看来,当是张九龄那个呆子。”言语间,是对张九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哦?听我夫君说,张九龄秉公守则,直言敢谏,在朝中上下倒是颇有名望。”武玉娘虽然不爱裴光庭的性子,但对裴光庭的话还有几分认可。
“哼,不是我说,你家裴光庭和那张九龄一样,都是呆气太过!”李林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裴光庭前年提出那劳什子的'循资格’,说什么不问才能,论资排辈,真是迂腐得紧。这还不够,他还和圣上提议说,要向吐蕃传播中原典籍。他也不想想,等吐蕃人也像大唐人一般有文化时,大唐还怎么制得住吐蕃?”不知是因为武玉娘提到裴光庭,把李林甫心里的醋罐子打翻了,还是他平素就看不惯裴光庭,越说越没好气。
“哎呦喂,我只说了一句,你却倒了这一箩筐话给我听?莫不是你吃醋了不成?”武玉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子,不去理他。
李林甫笑嘻嘻地伸过手去,搂住武玉娘,凑到她耳畔道:“我的玉人儿,我是吃醋了,成不?不过,裴光庭虽然官帽比我大,但有一件事却永远输给了我,嘿嘿。”
武玉娘本就没有真恼,看李林甫主动认错,便转过身子,勾住他的脖子嗔道:“哦?何事?”
“若是他知道,他老婆是我李林甫的女人,不知他……”看到武玉娘近在咫尺的傲人双峰,李林甫再次把持不住,来不及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压了上去,口中含糊不清道,“玉娘,玉娘……”
当武玉娘耽溺在和李林甫的私情中不可自拔时,玉真公主却日日青灯黄卷,一心一意在洛阳陪伴重病在身的金仙公主。
可是,玉真公主的满腔虔诚依然阻挡不了死神的脚步。732年五月初十,金仙公主病逝,临终前,身边只有玉真公主一人。
在金仙公主去世后的许多天里,玉真公主耳畔始终回荡着姊姊临终前交代她的话:“持盈,记得保护好自己,咱们来世再当姊妹。”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金仙公主的死,对玉真公主来说,是生命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她生母去世时,她不满一岁,完全不谙世事;她父亲去世时,她已出家,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她四哥去世时,她未来得及赶去见面;只有这次姊姊生病,她自始至终陪在左右,看着姊姊油枯灯尽般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曾经以为,人有长长的一生,可以等她所爱之人慢慢醒悟,但姊姊的离去让她忽然明白,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沙。花草凋谢了还能再开,但人生只有一次,失去了便不会再来。
“垂眸而观,谁在长叹,执着浮华为哪般?摩诘,这一生,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何还要浪费在无尽的等待上?此时此刻,你在哪里?你在念谁?”
玉真公主伫立窗前,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孤独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深深地淹没了她。
此时,王维正在长安大荐福寺潜心修佛。自王维去周游天下,已有一年不见道光禅师。再次见面时,道光禅师微微一笑,指着面前的蒲团道:“你且坐下,为师问你,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你觉得哪个最苦?”
王维低头,双手合十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弟子凡心太重,只觉人生八苦,无一不苦。”“人生八苦中,五阴炽盛苦,乃八苦之源。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另七苦皆由此而生。”
“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另七苦皆由此而生……”这句话让王维心中一凛,那晚在青城山发生的不堪之事顿时掠过心头,心中愈发煎熬。
见王维脸色发白,道光禅师缓了缓口气道:“生而为人,一生所修者,无非贪、嗔、痴三者罢了。贪者,对顺境起贪爱;嗔者,对逆境生嗔恨;痴者,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此贪、嗔、痴三者,即为三毒。此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故又称三不善根。”
看王维听得认真,道光禅师继续说了下去:“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此戒、定、慧三者,便是治贪、嗔、痴之法。戒者,须斩断执着贪心;定者,凡事须自省内求,勿苛求他人;慧者,须善解世间因缘,明白生死根本,脱离愚痴,心无挂碍。持戒除贪,戒能生定,定力深厚,断灭嗔心,智慧显露,愚痴障除,因次第修,解脱根本烦恼,能度一切苦厄。此法真实不虚,唯信之者自证。”
道光禅师今日所言,对王维来说,句句都如棒喝。从大荐福寺回家后,他手抚《心经》《金刚经》等经文,不由想起了《礼记》中的一段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璎珞,你已脱离苦海,我却还在苦海沉沦。往后余生,我会跟随师父潜心修佛,用戒、定、慧治贪、嗔、痴。你若在天有灵,请助我一臂之力……”
732年6月,金仙公主羽化后,玉真公主返回玉真观,在玉真观闭关静心,完成金仙公主弥留之际的托付——为金仙公主的墓碑书丹。
她拿起集贤院直学士、中书舍人徐峤撰写的《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墓志》,轻声读了下去:“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二十三受法……”
她沐手焚香,开始全神贯注地提笔书写,无一笔懈怠,无一划苟且,仿佛要将她对姊姊的思念之情,全部融入这篇墓志铭里。
写罢搁笔,她眼角早已泪光点点,细细端详了很久。蓦然想起,上一次沐手焚香写字,是为王维抄写《道德经》。明明已经隔了11个春夏秋冬,但为何一想到他,依然百般滋味在心头?
转眼间,便是732年秋天。
这日傍晚时分,王缙匆匆忙忙来找王维,脚步间分明多了几分急促。
“夏卿,你来了。”听到王缙推门而入的声音,正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的王维,并未放下毛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大哥,你还在写《山水论》么?”看到大哥正在写字,王缙放轻脚步,走到书案边,情不自禁地朗声念了起来,“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大哥,看了你的《山水论》,方知小弟所画有多糊涂,惭愧,惭愧。”
“夏卿,诗画本一律,你于山水诗上多有佳句,自然也是懂画之人,何必妄自菲薄?”王维搁下毛笔,抬头看着王缙,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大哥,打从小起,无论学什么,你都比我技高一筹。一开始我还有些不甘心,但后来终于想明白,这天赋二字,不是谁都有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强求不来。”
“夏卿此言差矣。若认真论起天赋来,原本不相上下,只是为兄胸无大志,将心思放在琴棋书画之流罢了,咱们家有我这样一个就够了。如今你在朝中,还需好好做官、致君尧舜才是。这些末伎小道么,消遣一二即可,不必放在心上。”
自大嫂去世后,王缙很久没有听大哥说这么多话了,看来大哥今日心情不错,不由心中欢喜道:“多谢大哥谆谆教诲,我定谨记在心,今日我还有一事要向大哥禀告。”
“哦?不知夏卿何事?”王缙低头想了一想,似乎有些面露难色道:“大哥,过些日子,我要被朝廷外放,地方大致定了,只怕是河南登封,这一去没有三年五载恐怕回不来。我不在长安时,不知大哥……”
王维高兴地拍了拍王缙肩膀:“夏卿,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读书做官、致君尧舜才是正道,你短短几年便能外放为官,说明朝廷对你赏识有加。你当愈加勤勉,不负圣恩。你放心去吧,莫为大哥忧心。”
看大哥脸上并无半点忧色,王缙心头的顾虑顿时去了大半,便也高兴地笑了起来:“禅宗祖庭少林寺便在登封,待我在登封落脚后,请大哥陪阿娘来登封住上一些时日才好。”
兄弟俩围绕禅宗祖庭、达摩禅师等兴致勃勃地说了开去,不知不觉便到了晚膳时间。
“大哥,我刚得了八月合的三勒浆,今日咱们好好喝上几杯才好。”
三勒浆是一种来自西域的甜酒,由庵摩勒、毗梨勒、呵梨勒等三种植物的果实酿制而成,尤以八月酿制的三勒浆口感最佳。
“好,下回若还想喝酒,便要去登封寻你了。”
这日晚膳,兄弟俩一边喝酒,一边闲话家常,王维不由想起了璎珞为他酿的菊花酒,想起了和璎珞饮酒猜谜的情景,心口便生生疼了起来,但面上却不流露丝毫,只是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一干而尽。
三勒浆入口微甜,其实酒性极烈。王维只觉得从喉咙到肚腹一路火辣,好几次忍不住咳了出来,呛得眼角隐隐泛起泪光。
王缙知道大哥是在借酒浇愁,便也不去劝他,默默陪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直到月上中天,王缙送王维回家安歇时,才发现两人都有些喝多了。
王维躺下后,只觉喉中火烧火燎般干渴,便起身寻了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或许是喝得太急了些,不由剧烈地呛了起来。
看着手中的青瓷茶盏,王维不由想起了璎珞。
那时,他若嗓子干咳,璎珞就会为他炖一个上好脆梨,浇上蔗浆,最是润喉;他若喝醉了,璎珞就会为他熬一碗浓浓的醒酒汤,酸酸甜甜,最是解酒。
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中,他抬头看到了墙上那幅《越州翁媪图》,耳畔响起了璎珞那娇俏悦耳的声音:“摩诘,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这样的日子,我很欢喜。”
言犹在耳,佳人何在?王维再次痛楚地闭上眼睛,那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他唯有紧紧握住手中的青瓷茶杯,方能抵御这无休无止的痛苦……
他知道,树木最坚硬的地方,是结痂的伤疤。一个人心里最痛的地方,也正是他最坚强的地方。在经历过失去璎珞之痛后,世间已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面对的了。
“譬如一灯,灼于暗室;譬如微风,点燃荒野。璎珞,请莫为我忧心,我会走出黑暗,活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