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难(小说)秦立扬
《一壶老酒》陆树铭的原唱,从落坡村里的小广场上传出来,悦耳动听,饱含激情,催人泪下。
这首歌竟然成了广场舞的舞曲儿。
小广场上聚集了四五十人,其中女的占大多数。随着音乐的节奏一起跳广场舞。音乐反复放,舞也反复跳。一个多小时后,音乐停放,舞也停跳。舞者累得满头大汗,便退到小广场北面的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休息。人休息了,但是嘴却闲不下来,总要说说这,议议那。
人常说, 三个婆娘一场戏。霎时,小广场上就热闹起来。万事只要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知道是哪个婆娘说了一句,落坡小学不行了,已经走的没有学生了。大概这是村里的热门话题,说者的话音刚落地,在场的婆婆妈妈就顺着这个话题,打开自己的话匣子,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起来。
脸上笑靥如花的高个子年轻女人抢先说,你看咱村这个学堂里,好不容易分配了个年轻的女老师,可人家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调走了。
可不是吗,人家嫌咱村里条件不好,怕在这里受牺牲。小个子,柳叶眉,圆眼睛,太阳穴上长着一块黑痣的中年妇女说。
现在的条件再差,也比过去好多了。是人家有后门面子,想进城。一位已到天命之年,右眼眉毛中间长着一颗痦子的大嫂,一边擦汗一边接着话题。
你看下,现在学堂里剩下的这几个教员,照屁眼踢上三脚,都放不出一个响屁来。留着齐耳短发说话泼辣,已到而立之年新媳妇,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说什么,都不让我的孙女在落坡小学念书了。除非世上没有学堂了。性格刚强,脾气暴躁,有男子汉气质,已经活过一个甲子年的王嫂,把右手五指并拢,当做扇子来回搧脸上、头上的汗珠。
国家投资把学校盖成花园一般的美,实行教育均衡发展,办学条件真是好得不能说了。硬件建设超好,就是差人。多少年了,也不见上头往下多分配教员,偶尔分配几个教师也留不住人家。学校盖得再好,没有老师教,没有孩子念书,也等于白搭。学校没有孩子念书了,上头就不管青红皂白,先把学校撤了再说,不管你老百姓有没有意见。就是老百姓有意见不同意撤并学校,也挡不住上头这样做。说什么这叫“整合教育资源”,整合的是个屁,整合的老百姓连学都上不起了。真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说话的是位方脸留着平头,从县上职业学校退休的老教师。说到这里,老教师从脖子卸下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多么希望乡村小学缺编的问题能得到彻底解决。
城里的老师不但多,而且大多是在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教学上都有一套套,好把式多。面对这样的情况,按理说,应该把好老师往村里倾斜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上头还是一股劲地往城里塞老师。村里小学需要老师,就是不派,还埋怨村里的学堂弄不下样子。你说气人不气人,上头这样干,造成学堂里的教师青黄不接,严重影响了教学。没有老师上课了,家长干着急没有办法,害怕把娃娃流来了,不得不硬着头皮想办法,把娃娃往城里送。唉,反过来说,就是送到城里,也不一定就能念下书。到是村里有些娃娃进城念书了。因为人生地不熟,一时习惯不了,所以没过几天又回到村里学堂了。照这样三折腾两折腾,把娃娃耽搁的也学不下样子。
其实村里学堂里只要把老师配备好,也不比城里差多少。关键是村里没有好老师,不派老师充实师资力量,这是政府行为不到位,光靠没有学生了就赶快并校,也不是个办法。我想国家实行均衡发展,不是以并几个学校为目的,而是让老百姓就近入学,在本村就能享受优质教育。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中就包括让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原落坡村党支部书记梁如春老人感慨不已,一提起这些事情,精神上就黯然沮丧,说着说着,圆圆的光头上冒出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述说着自己对落坡小学的期待与看法。
因此,村里有能耐的人,通过关系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小学里念书去了。没有能耐,有钱的人,就花钱把孩子送到县城里念书。还有的人,既没有能耐,又没有钱,就借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里念书。虽然孩子进城念书了,但是家里的饥荒却满了,老百姓说这是吃上头发屙硙绳,都快努死了,没有办法的办法。怪只怪村里的学堂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了。
李安邦是个既没有能耐,又没有钱的老农民,但是不甘心让自己的孙子输给别人家的孩子。于是,想入非非地要为孙子找个比较好的小学读书。他自己鼓励自己说,我也想找个人试试,争取一把吧,看能不能把孙子送到城里念书。不管怎么说,城乡差别还是不小。不然,谁也不把孩子往城里送了,都怕自己的孩子输到起跑线上。
夜,静谧无声。李安邦辗转反侧,头躺在枕头上,脑子就是不休息,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没有一点睡意。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件事情:寻谁帮忙把孙子送到城里念书呢。
李安邦终于冥思苦想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在县城“幸福超市”里上班的本家侄儿李进成。
一天,李安邦听说李进成从城里回到村里办事儿,就心急火燎地去找李进成说孙子进城念书的事情。
两人见了面,寒暄了几句,李安邦就直奔主题。
进成,再过几天学生娃娃就要开学,孩子上学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你城里有熟人吗!要是有,赶快想个办法,把孩子弄到城里念书。李进成用右手摸了摸头上向右倒的风头,回答李安邦说,我城里熟人嗨咧。叔叔您放心,孩子进城的事不用您操心了,包在我身上就是了。李安邦用左手抠了抠耳朵空儿,皮笑肉也笑地说,进成,你只要给叔叔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叔叔一定好好招待你们吃顿饭。李进成说,叔叔你说的什么话,不亲不顾哩,你怎么不找别人,来找我呢,还不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吗。要不是这层关系,我才不愿意管哩。
说起李进成与李安邦的关系来,他们还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侄儿跟叔叔办事,李安邦也没有不放心的地方。李安邦把孙子进城念书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李进成身上。
转眼到了八月下旬,暑假即将结束,学生就要返校学习了。李进成还没有向李安邦回话,李安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脑子里老是想着孙子进城念书的事情。能进了城就好了;如果进不了城,还得在落坡小学念,那可就把孩子耽搁了。耽搁庄稼是一季儿,耽搁娃娃是一辈儿。李安邦心事重重地想着,真有点焦头烂额的样子。不由地穿过时间的隧洞,返回到自己上学的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在李安邦的脑子里还是记忆犹新。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正是李安邦上小学的年龄。适逢中国大兴教育的年代,国家的教育体制非常利于教育的发展。那个时期,村村有学校,人人有书读;不论是谁家的孩子,只要到了上学年龄,国家就要求上学。送一个孩子上学非常简单,父母领着孩子到学校一年级老师那儿报个名儿,就算入学。学生只掏课本费,语文、数学两本书花块八角就行了。到了五年级才增加一门常识课,一共三门课。老师寓教于乐,课上得妙趣横生;学生学得轻松愉快,愿意跟着老师学习。教学效果还是蛮不错的。班主任老师在教有余力时,还为学生上上音乐课,上上体育课。满足了爱好音乐和体育学生的要求,也培养出有特长的学生。形成一种良好的教风与学风,学校一度成了师生工作与学习的乐园。
就说落坡村,是个有5000多人口的大村,大村里当然有大学校。那时候初中小学在一起,属于七年制学校。学校一至七年级都是两个班,可容纳1000多名学生。落坡村的孩子都是从一年级读到七年级毕业。李安邦记得最清楚的是落坡小学还是个中心小学,辐射周围的两个小村子。这两个小村子里的孩子在本村读完小学,就来到这里读初中。
不管本村或者外村的学生,都是一天三晌到校。学生到校放学都是自己走来走去,很少有家长接送,也挺安全的。谁也没有想过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可以自豪地说,村里有些学生能与城里的学生媲美。
再说当时的老师,不讲奉献,却做着奉献的事情;不讲师德,却有良好的师德;不说以校为家,却住校不回家。
那个时候的公办老师都是外地老师。不到礼拜天,老师们绝对不回家。有些外县、外地区的老师,甚至一个学期回一回家,是正常的事情。那像现在的老师,把村里学堂当做自己的跳板,挨不下几日,就调城了。就因为这个原因,农村小学年轻教师越来越少。教师的年龄结构本来就不合理,这一走就更加不合理了。家长眼睁睁的看着学校的年轻教师,接二连三地调走,实在是寒心透了,也对学校失去信心。老百姓惋惜地说,当领导的就不考虑村里学校的难处,都让村里的教师进城了,村里的娃娃还有人教吗!这不是釜底抽薪是什么。莫说孩子进城念书比吃屎还难,就是进城不难,村里老百姓又有几个人能让孩子在城里念起书呢。一个孩子在村里念书,一年花不下一千块钱;在城里念书,要掏这个费,那个费,一年就得一万多块钱花,老百姓确实负担不起。实打实地说,老百姓也不愿意让孩子进城念书,只是处于无奈而已。老百姓都说,还是上个世纪的教育体制好,那才真正是惠民教育。就近入学,方便于民,人人想念书,人人能念起书,人人能接受好的教育,体现出地地道道的教育公平。
……
“清晨我站在……”一段《天路》铃声音乐,把李安邦的思绪从漫长的回忆里惊扰回现实。李安邦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李进成打来的电话,立即滑动接收键接收电话,迫不及待的消息终于来了。
李进成回村来找李安邦了。
李进成一见到李安邦就兴高采烈地说,叔,事情办好了。李安邦惊喜若狂,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拽住李进成的胳膊走到沙发跟前,把李进成摁倒沙发上坐下。边递烟边倒茶,李进成受宠若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叔叔,您太客气了。李安邦仰起脑袋笑着说,你为叔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叔要好好的答谢你。李进成也嬉皮笑脸地说,叔,答谢倒不用了……
李进成接着磨磨蹭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绯红,看起来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叔……叔,我也不好意思说,咱们不能让人家跟咱白忙活一顿,多多少少得给人家点好处费。……不是凭同学关系,我缠磨来缠磨去,你就是给人家钱,也不跟你办这事。李安邦痛快地说,行行行。你说,给人家多少钱。李进成伸出右手的五个指头,让李安邦来看。李安邦猜想着,才要五百元不算多,嘴里脱口而出,是要五百元吧。李进成摇了摇头,告诉李安邦你说的不对。李安邦带着惊讶的面容说,不是五百是五千!李进成点了点头,回答李安邦,你说的对了。转而又说,叔,这只是人家跟咱寻人说了话的辛苦费,不包括学校里要的哪些费用。到了学校里,你该怎么交交去。
听了李进成的话后,李安邦脑子里“嗡”地一下,失望、内疚、恐慌、心酸许多情感交织在一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听错吧。李进成用贼亮的眼睛瞟了瞟李安邦说,没有。
“啊”李安邦一怔,愣头愣脑了一会儿,枯竭的老眼中滚动着泪水,不由自己地啊了一声,站在沙发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不吭声了。
李安邦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如鲠在喉。他默默地念叨着,孩子进城念书怎么这么难呢。想着想着,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身子晃了好几下,眼看就要跌倒。李进成连忙把李安邦扶住说,叔叔,叔叔,您这是怎么哩。李安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不去啦,不去啦。你跟人家打退话去,我们念不起。李安邦指了指躺在炕上的儿子说,他已经脑栓几年了,看病也要花钱。全家人就靠儿媳妇在外打工维持生活,我哪里能拿出五千块钱的好处费,送孩子进城念书呢。
李进成望着李安邦那一脸不愉快的表情,大失所望地剜了李安邦一眼,再不往外出吐一个字了。
李进成蔫蔫地走出李安邦的家门,一出院门就捞起手机拨通在城里教学的同学的电话。喂,上学的事打住不说了…
李安邦茫然不知所措,木然地想着别人家孩子进城念书的那个喜欢劲儿,想着自家孩子进城念书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顿时,脑子里雾沉沉一片,心灰意冷,不知所为。
夜阑人静,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地上的路灯闪闪烁烁,相互映衬。李安邦站在自家的房顶上,一会儿望望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看看县城里的路灯,精神颓丧地踱着方步,心里像汹涌的大海一样,颇不宁静。他向往孙子所在的落坡小学,是否能如人所愿。
作者简介:秦立扬,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镇上纪落村人。爱读书,爱写作。尤其爱好散文写作,曾经出版过散文集《汾河彩霞》。在省、市、县级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散文。临汾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洪洞县大槐树镇中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