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历史之道
《历史·山水·渔樵》 赵汀阳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读书者说】
历史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人们乐意相信,纷繁世事中流转着永恒之道,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千秋公论。明代大儒杨慎的《临江仙》脍炙人口:“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流水变动不居,青山冷眼旁观,古往今来的故事都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之中,成为了渔樵茶余饭后的闲谈,却在言说中不断生发出新的意义和价值。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一书,以历史、山水、渔樵三重意象为引,抽丝剥茧地勾勒了“历史形而上学”的理论维度与实践方式,从新的视角对相关话题进行了推进。
为什么说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以历史为本?在作者看来,任何一种文明都需要回应无限性和无穷性等问题。一种文明或以哲学为本,或以宗教为本,或以神话、巫术为本,而中国有一个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这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思想。因为历史是有限的时空经验,以历史为本,意味着从有限的人事出发,去理解和回应宇宙之无穷无限。中国人将历史展开为不断生长变化的意义链和问题链,通过不断谈论与追问,从经验世界中生发出无限的动态活力。中国发展出了经史一体的传统,六经既是最早的历史,也是大道的载体,“道”在“事”中才得以展示自身,“事”因得“道”才能成其功。
从这种理解出发,作者在书中就勾勒了独特的“渔樵史学”。相较于重视鉴戒之功、追求千秋定论的“太史公史学”,“渔樵史学”的特点在于其“话个不休”的开放性。渔樵身在大地之上,纵情山水之间,既未脱离俗世劳作,又与人世形成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因此能从“观察者视角”出发谈古论今。渔樵深谙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的秘密,却不断言说而拒绝定论;会为过去的故事唏嘘感叹,却并不背负道德评价包袱。我们也许很难从历史中找到真实、具体的渔樵的踪影,但作为观念的渔樵形象,却在文章诗词、传奇演义中广为流传。“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渔樵说了什么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渔樵的论古方式。作者认为,“渔樵耕读”属于构成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意象,隐含着一个文明社会不可再删繁就简的生存问题。这是一个颇有意趣的论点,“耕读”或许更接近人世间的日常生活,而“渔樵”则近于精神世界的诗意理想,入乎人世之内,出乎凡俗之外。
除了理论思辨之外,本书的写作方式也颇为独特。哲学著作往往以辨析概念,搭建体系的方式展开。而本书开篇便点出“概念”和“意象”的区别——概念可被清晰定义,意象则只能解释和说明,无法被收敛于封闭的边界。在此基础上,本书综合三篇而成,并选取“历史”“山水”“渔樵”之题,富含深意。三个名词不是本书讨论的三个独立话题,而是彼此连缀、共同指向一个主旨:对历史之道的反复琢磨。历史、山水、渔樵贯串起来,围绕历史的意象讨论便在读者面前流淌起来。大道是不凝的,历史是敞开的,意象也不会自我封闭。因此围绕“历史”的理论分析尽管宏伟,却仍须由“意象”的解读实践进行必要补充,围绕“山水”意象的讨论虽然为观察历史树立了坐标,但也需进入“渔樵”的生动讨论来丰满其中的内容。全书的落点最终落于渔樵——“话不休”正是“渔樵史学”的精要所在。而全书的内容组织,本身也以一种实践的形式,展现出何谓言说不休,何谓“以话语的无穷性映射历史的无穷性”。
《历史·山水·渔樵》作为一个“实验性文本”,展示了高超的哲学著述技巧,卷帙短小精悍,思辨却无穷无尽。它引领读者一窥宇宙大道的宏观精神世界,却又时刻提示大道与大道探索方式的切身性,所谓“道不远人”。历史之道流淌于贩夫走卒天南海北,也流淌于花开花落沧海桑田,只要言说仍在继续,意义就永远敞开,以历史构筑文明的生命之树,从人事之有限寻绎存在之无限,其中蕴含了中国人莫大的勇气与智慧。
(作者:吕明烜,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