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熬的时候

最难熬的时候

曲永谦

“娘想儿，流水长；儿想娘，扁担长。”其实，不是这样的。娘想儿和儿想娘从情上讲，是一样的，都像流水一样长。

一

小时候，我常被送到姥姥家。姥姥村很美。北面是石头山，西面是五龙河，南面是浅海湾。站在石头山上，能看到海湾中像乌龟一样的香岛。传说，岛上有座庙，庙梁是用鱼骨做的，那该是多大的一条鱼呀！

白雪皑皑五龙河

在姥姥家，最开心的是跟姥爷到五龙河下网捕鱼。捕鱼用的是挂网，有10米多长，从石头山下开始，把网拉开，放进河里，然后顺河而下，一直到香岛。鱼没捕几条，但快乐却是满满的。

有好玩的，也有好吃的，这才是我的最爱。姥姥村在五龙河入海口，海湾涨潮的时候，海水能顺河涨到村北头的石头山。潮起潮落，这段河水便有淡咸，被当地人称为两混水。蚬子本是五龙河里的一种特产，红花纹，拇指盖大，在这段两混水里，特别多，特别鲜，是远近闻名的美味。这里的村民都会用扒网下河捞蚬子，满村都是蚬子皮，满村都是蚬子味。蚬子的吃法很多，我最爱吃的是用蚬子肉开卤做面条。有一次，我吃了两大碗，撑得下不了炕，还是小姨抱着我下地，穿小巷走大街，溜了好久才消食。

美味蚬子

玩得美，吃得美，听故事更美。姥姥是故事篓子，常在门口的小巷里讲故事给我听。姥姥村的房子都是石板砌的，巷子很窄，大街很宽，也都是石板铺的。大街小巷的石板应该有年头了，被踩得又滑又亮。姥姥讲的故事也是有年头了的，像五龙河里鲤鱼精娶媳妇的故事，香岛道士成仙的故事。有个故事很让我伤心，那就是小巴狗上南山的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那童谣：

“小巴狗，上南山，拾大米，捞干饭，娘一碗，弟一碗，馋得哥哥抹泪儿，急得巴狗瞪眼儿。”

姥姥讲，娘是哥哥的后娘，是弟弟的亲娘。后娘总想谋害哥哥，哥哥却都在小巴狗的帮助下屡屡脱险。听着故事，我就会想妈了。我会问姥姥：“我妈是亲的吗？”

姥姥剋了下我的鼻子，说：“当然是亲妈呀。”

“亲妈会把我送这么远，也不来看我。”姥姥家离我老家有100里地呢。

“弟弟小，要妈妈照顾，这不就把你送来了，姥姥照顾你。”

“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就是后妈。”我倔强地坚持着。

“别瞎想，是亲妈。麦子黄了时候，她就会骑大红马来接你的。”

听小巴狗的故事那年，我五岁，妈妈把我放在姥姥家也有小半年了。我真的想妈妈了。多么盼望妈妈能骑着大红马来看我呀！我几乎天天都到小巷口的大街上向东眺望，盼望大红马能从天而降，盼望大红马上的妈妈能突然出现。

那一天，我又站到大街石堆上向东面路口眺望。我站了很久很久，望了很久很久，失望和希望交替碾过我的心头，那匹大红马怎么还不出现呢？想妈滋味，很难形容，想妈的时候，是世界上最难熬的时候。难熬也要熬，就这样，熬着熬着，突然，像做梦似的，妈妈还真的出现在了东街路口，不过，没骑大红马。我看见妈妈扔下提包向我跑来，我也急忙爬下石堆，喊着“妈妈，妈妈！”疯子一样冲过去，一头扑到妈妈的怀里……

二

秋风扫落叶时节，82岁的父亲走了。80岁的母亲一脸孤独，一脸无奈。即便我天天回去陪她，也抚去她那份孤独和无奈。父亲去世近百日的时候，我来到这个世界也要55年了。结婚前，我的生日都是母亲操持，结婚后，变成了妻子操持。父亲刚去世，母亲又忧伤，我和妻子商量一下，决定这个生日和母亲一起过，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到饭店散散心。

过生日的饭店选在离母亲家不远的火锅店，这是小县城里挺有特色的一家火锅店。吃火锅，可以自己挑几样自己喜欢的菜肴，可以自己调自己喜欢的味道，还可以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火锅，体味家的烟火味道。

搀扶着母亲落座，母亲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餐桌说：“去年冬天，我们四个人就在那里吃的火锅，你爸吃得可多了，可香了。”妈妈的记性真好，确实，那时，父亲已经弱不禁风了，那次，是父亲吃的最后一次火锅。

“唉，再也不能和你爸吃火锅了。”母亲叹口气说，一脸孤寂和无奈。

我赶忙拿起饮料，递到妈妈的手里，转移话题：“妈，今天是儿的生日，也是您的受难日。”我说，“谢谢您，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您受累了。”

“唉，你这也55岁了。有你们陪伴，我和你爸活这么大岁数也知足了。”妈妈端详着我，开始讲我出生时的故事，讲我和小伙伴闯祸的故事。突然，妈妈问我：“你知道我最难熬的是什么时候吗？”

“最难熬的时候？你没说过呀！”我惊讶地问道。

“我最难熬的时候，就是你五岁那年，你在姥姥家，我想你的时候。那可是我最难熬的时候呀！”

妈妈说：“那时候，家里穷，你爸又在县城上班，一个周能回来一趟，我呢，要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要照顾你刚出生的弟弟，没办法，你姥爷看我可怜，就把你接走。这一住就是小半年。想儿的滋味可真难受呀。原想等收了麦子再去接你，可我真熬不住了，就坐着公交车去你姥姥家了。你知道的，到你姥姥家可麻烦了，100多里地，要先步行到10里地外的镇上，坐上公交车到县城，倒车，再到你姥姥家的县城，再倒车，坐到离你姥姥家10里地的桥头车站，最后，还要步行10里，才到你姥姥家。”

母亲沉浸在记忆中：“那天，我一下桥头车站，我就小跑似的向村里奔。到村口，我就四处瞅，盼望着能看见你。就在拐进你姥姥家那条大街上的时候，我还真看见你了，你正在一堆石头上玩。我急忙扔下行李跑过去，一把把你抱起来。”

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握住母亲的手激动地说：“妈呀，我那不是在石堆上玩，我那是在等你骑大红马来接我呀！你知道吗？那不仅是您最难熬的时候，也是我最难熬的时候呀！”

母亲看着我，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浮现出笑容。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最幸福的笑容，是母亲对儿子的慈祥笑容。想一下，一个最难熬的记忆，在我的生命里埋藏了50年，在母亲的生命里埋藏了50年，今天说透了，能不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