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纺车会唱歌
奶奶的纺车会唱歌
奶奶有一架纺车,是从奶奶的娘家陪嫁过来的,就搁在堂屋的南墙边上。那是一架会唱歌的纺车,它奏唱过世界上最动听的乐曲。
每日,收拾完锅瓢碗筷,喂饱了猪鸡鸭屯,打扫净内屋外院,奶奶就坐在纺车前纺棉线,那架纺车就开始歌唱。
那是一首由摇轮和锭子演绎的二重唱。
别看那摇轮造型简朴,由八根竹片和一根转轴组合而成;也别看那锭子更加简陋,只是一根包了笋衣的、一头粗一头细的铁钎而已。只要奶奶轻轻转动从纺车摇轮轴心延伸出的那根之字形的手柄,摇轮就发出“咿咿”的呼唤,在连接摇轮和锭子的粗棉索的牵动下,锭子也会随即发出“呀呀”的应和。摇轮一唱,锭子三叹;摇轮浅唱低吟,锭子高歌猛进;摇轮一步三摇,锭子九曲回旋……高低音,主和弦配合得如此精妙绝伦。
那是一首从棉花到棉线的变奏曲。
八九月份,棉铃不再开裂,生产队里就把棉花管子连根拔了,分给社员们当柴烧。奶奶细心,从那些半开未开的棉球里抠出棉绒,让太阳晒干,剔出棉籽,再用竹条抽打,居然也跟轧花机里出来的“瓜绒”一样膨松!奶奶把它们条分缕析,用木锅盖擀成根根棉条,堆放在纺车边的竹篮里。纺线的时候,奶奶右手摇轮,左手上的棉条就像春蚕吐丝,抽出一根极细巧又极勻称的白线,轻轻绕在锭子上。半天工夫,棉条不见了,锭子上却结出了肥硕的纺锤形的棉线团。
那是一首姊妹兄弟们爱听的摇篮曲。
家里有一个摇窠(摇篮),摇窠就在奶奶的纺车一侧,姐姐、我、妹妹、弟弟相继睡过这个摇窠。我不知道姐姐和我怎么度过摇窠岁月的,但是见过躺在摇窠里的妹妹和弟弟,听着奶奶的纺车声安然入睡的画面。父母出工去了,奶奶哄着妹妹或弟弟入睡,把她(他)放进摇窠里,然后摇车纺线;我就跟在奶奶旁边,随着纺车的节奏轻推摇窠。奶奶偶尔侧脸看着我,笑一笑,手上依旧摇着纺车,嘴里却拖着调调哼唱道:哦——喔——,细伢儿要困醒啰喂;哦——喔——,细伢儿冇做声啰喂......
那是一首摇曳在煤油灯下的小夜曲。
没通电的年代,乡下人习惯了早睡;有了电灯以后,乡下人也没养成浪费电的习惯。不管什么年月,奶奶习惯了纺几根棉条再睡觉;即使有了电灯,奶奶依然会在南墙上挂一盏煤油灯。灯光如豆,灯芯摇曳,纺车低吟,间或有一两声屋外的蛐蛐儿以及别的什么虫儿相应和,似一首小夜曲萦绕在屋瓦之下,窗棂之间。其实,对于纺车和棉条,奶奶早已熟稔于心,没有灯光她照样能摇车纺线;所以在月光如昼的夜晚,奶奶也会灭了灯,摇着车,送家人入梦。
那是一首奶奶用心谱就的安魂曲。
奶奶娘家陪嫁过来的物品,在她来刘家塆协助我爷爷经营那爿入不敷出的油榨铺之后,大都典当变卖或赔出去了,只有这一架纺车,她始终不肯舍弃。握住纺车转轴的手柄,仿佛牵起了做这架纺车的爷的手;抄起那段源源抽线的棉条,立即就想起了教她纺线的娘的脸。有纺车在,犹如爷娘在;摇动纺车,就像跟爷娘答嘴儿;纺出棉线,就是告慰爷娘,眼下正过着安稳的日子。一架纺车,在奶奶手里连着前世的爷娘和今生的儿女。
家人出工的时候,奶奶在家里摇车纺线;家人们午间歇阴的时候,奶奶在南墙下摇车纺线;夜里忙碌的人们早睡了,奶奶的纺车还会唱一会;雨雪天外面的活儿干不了,奶奶的纺车不会停。实在累了的时候,奶奶就坐在纺线专用的斜背小椅子上,舂一小会瞌睡,一个点头向前的动作又甩醒了她,赶紧用左手边闲着的锭子尖戳一下自己的腿脚,清醒了接着赶她的纺线活儿。奶奶是我家的主心骨,她摇着纺车奏出了我家生活的主旋律。
但是在我家没有听到纺车的奏鸣曲已经26年了,奶奶太累了,她摇不动了。在她永远离开我们之后不久,就托梦回来说,她要带走那架纺车。按照奶奶梦中的吩咐,父辈们把那架从奶奶娘家陪嫁来的纺车烧了,捎给天堂里的奶奶。
一个人的时候,坐在城市的阳台里,我爱看着天上的云霞发呆:奶奶,能否告诉我,天上哪一缕云是您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