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韬:好一个天真可爱的潘金莲(金学琐記五)

《金瓶梅》第四十回,吴月娘向王姑子求坐胎符药,为图生养。李瓶儿抱着穿了道服的官哥儿去见西门庆,西门庆好不喜欢。
晚夕,潘金莲妆扮成新买的丫头,与众人玩闹:
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揸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红织金袄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装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
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
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装扮起来,活像个丫头。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管定就信了。”
春梅打着灯笼,在头里走。走到仪门首,撞见陈经济,笑道:“我道是谁来,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
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着:你先进去见他们,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经济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
众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经济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
月娘道:“真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
经济道:“他怕你老人家骂他,送轿子到大门首,他就去了。丫头便叫他每领进来了。”
大妗子还不言语,杨姑娘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勾了,又要他来做什么?”
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每多是老婆当军,在这屋里充数儿罢了!”
玉箫道:“等我瞧瞧去。”只见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小厮打着,和李瓶儿后边跟着,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
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
良久,进入房里。
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一面揭了盖头。
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忍不住扑矻的笑了。
玉楼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
月娘笑了,说道:“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每哄的信了。”
玉楼道:“我不信。”杨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见出来不信?”
玉楼道:“俺六姐平昔磕头,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倒退两步才拜。”
杨姑娘道:“还是姐姐看的出来,要着老身,就信了。”
李娇儿道:“我也就信了。刚才不是揭盖头,他自家笑,还认不出来。”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
孟玉楼道:“你且藏在明间里。等爹进来,等我哄他哄。”
不一时,西门庆来到,杨姑娘、大妗子出去了,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语。
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教他送来,要他的。你恁许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
西门庆笑道:“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
玉楼道:“你问大姐姐不是,丫头也领在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来你瞧。”
于是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
那玉箫掩着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边走了走儿,又回来了,说道:“他不肯来。”
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间内。
只听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的!人不进去,只顾拉人,拉的手脚儿不着。”
玉楼笑道:“好奴才,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一面拉进来。
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揸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那金莲就坐在旁边椅子上。
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条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
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
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了,戴上髻出来。
月娘道:“好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髻了!”
众人又笑了一回。……
这是一段异样新奇而又令人深思的文字。

绘画 · 庭院中的女人

到本回止,《金瓶梅》作者已花了大量的篇幅,写了潘金莲的纵淫与争宠,她的性格的基本面:
自私、嫉妒、淫荡、狠毒,不择手段地陷害别人等等已揭露得相当深刻,无论是在作者还是在读者心目中,她显然是恶的丑的形象。
但是作者并不将它绝对化。前面我们已经谈到,作者还写了潘金莲的美貌、聪明、能干,写了她对婚姻“相配”的强烈追求。
本处上引这段文字中,作者突出写了潘金莲的天真、活泼,甚至还带有些稚气和单纯。
这些性格特征显然带有善的美的因素。可以说,作者笔下的潘金莲形象具有善恶相兼,美丑相容的特征。
这是作者将美与丑相互依存的原理应用于小说人物创造的一个重大贡献。
脂砚斋在批评《红楼梦》时指出:“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第四十三回批语)
这可以说是从《金瓶梅》开始到《红楼梦》为止的一百多年间的小说人物创造的经验总结。
事实正是如此,某些俗套小说,将正面人物写得“美则无一不美”,将反面人物写得“恶则无往不恶”,这种美丑的绝对化的观念,确实是不符合情理的。
美与丑在人类社会中是客观存在的,两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相比较而存在,往往表现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因此,完完全全美的事物,或者彻彻底底丑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就人而言,“美则无一不美”或者“恶则无往不恶”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这正如高尔基所说:“人们是形形色色的,没有整个是黑的,也没有整个是白的。好的和坏的在他们身上搅在一起了,——这是必须知道和记住的。”(《文学书简》第219页)
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小说艺术对美与丑的揭示,当然要符合社会生活中的美与丑及其相互关系这一客观真实。
别林斯基在《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文中指出: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是“真正的人,像他们实际的那样”,“不管好还是坏,我们不想装饰它”,“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好像用解剖刀切开一样”。
别林斯基所说的艺术中的“真正的人”亦即真实的艺术形象,在伦理上的要求就是“不管好还是坏”,必须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揭示出来;在美学上的要求,就是“把全部可怕的丑恶和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出来”。
《金瓶梅》作者在塑造潘金莲形象时,确实将她全部可怕的丑恶与全部庄严的美一起揭发了出来,
它完全符合社会生活中的美丑相互依存这一客观真实,因此这一人物形象既具有很强的真实性和典型性,又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金瓶梅》作者的这一成功的艺术实践,对后世小说的创作,包括《红楼梦》在内,均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书封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联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金瓶梅鉴赏●妆丫鬟金莲市爱》(周钧韬  著),1990,南京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