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极端困境下的人性“试验”

俄国文学自有一种“厚重性”,这份厚重不是指字数,而是思想深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十九世纪的杰出作家,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并称为俄国文学的“三驾马车”。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命运多舛。他1821年出生于医生家庭,祖父是神职人员,父亲取得贵族身份。1849年,他参加革命组织被沙皇政府逮捕,判处死刑,在临刑前几分钟被沙皇赦免,改处苦役及刑满当兵。

监狱经历、军营生活以及频繁发作的癫痫病对他创作产生重大影响,他后来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宗教思想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备受争议,高尔基批判他是“恶毒的天才”,认为他夸大人性的阴暗面,宣扬宿命论,有消极影响。

鲁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类灵魂的伟大审问者:“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快地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

《罪与罚》于1866年问世,被视为“一部剖析罪犯内心世界的心理小说”、“一部富于社会历史涵义的社会心理小说”,是举世公认的文学巨著。

小说的主线是讲一个贫困大学生如何犯罪,以及犯罪后饱受精神折磨,最终投案自首的故事。小说充满激烈的戏剧冲突,通过复调结构、巧妙布局、深刻的心理分析,把主人公的绝望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反映当时动荡社会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悲剧。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罪:众生皆罪

19世纪后期,俄国处于社会的巨大转变之中。生活上,人们受到崩溃的农奴制与急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民不聊生;精神上,传统信仰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各种新思想浪潮应运而生。《罪与罚》展现了那个动荡年代的现实生活图景,充满窒息感。

彼得堡暗无天日,城市肮脏混乱。被灌醉的女孩在街头被强暴;市场聚集着眼睛被打黑的妓女;污浊的河水中挣扎着投河自尽的女工;贫困学生被迫辍学;善良女孩被迫卖身;穷困潦倒的小官员整天买醉,被马车撞死街头;发疯的前贵族夫人带着孩子沿街乞讨、控诉人生;地主荒淫无度;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要榨干穷人最后一滴血汗……社会污浊不堪,几乎所有人都活在绝望之中。

小说细致描绘在那个黑暗时代对人的压迫,恶劣环境对心灵的摧残。扭曲的社会里众生有罪,无论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

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精明狡猾,心肠毒辣,连自己的妹妹也不放过剥削欺压。

农奴主斯维里加洛夫游手好闲,淫荡好色,强暴15岁少女、欺负仆人,身为有妇之夫还向杜妮娅求婚,不惜要挟、利诱。

失业的小官员马美拉多夫毫无养家能力,偷家里能卖钱的东西去喝酒,通过买醉来逃避人生责任;他的夫人卡捷琳娜是军官的女儿,自恃高贵出身,竟然逼迫非亲生的女儿索尼娅去卖身养家。

自私自利的卢仁打着精明的小算盘,趁着杜妮娅落魄向她求婚,还想利用杜妮娅的美貌与教养协助他平步青云;设计陷害和侮辱索尼娅,诬告她偷钱,行径卑劣。

最大的恶行还是主人公犯下的:他用斧头砍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和首饰;为了灭口他又砍死了她的妹妹。

罚:兽性与神性的交锋

小说节奏明快,一开始就是描写主人公杀人前的准备和复杂心理,随即是血淋淋的杀人场面。接下来就是他炼狱般的内心刻画,穿插其他人物和线索。

“罪”是引子,“罚”才是关键。“罚”是精神上的无尽折磨,是道德与良知的自我审判。

主人公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尼科夫(昵称:罗佳,下同。俄国人名又长又难记啊)长相俊美,他原本在大学读法律,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又失去教小孩子的工作,陷入极度贫困。

“贫穷不是罪恶,赤贫却是罪恶”。他离群索居,租住在一间又小又破烂的公寓顶层阁楼(用他妈妈的形容,房子就像一口棺材)。

他交不起租,躲避催租的房东太太,凭借母亲微薄的抚恤金(父亲已去世)、借债、典当东西艰难度日。

他拿父亲的手表去典当,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依旧压榨他,他起了杀人的念头。

他为了钱吗?显然不是,抢来的钱和首饰他藏了起来,一直没动用过。

他为了泄愤吗?也不是,虽然他很讨厌老太婆,认为她是虱子,不配活在世上。

他杀人的真正原因在于他的“理论”。

他心地善良,诚实正直,在读书时拿出自己仅有的钱去帮助有肺病的穷苦同学,同学逝去后还帮忙照顾其父亲;在一次火灾中,他为了救出两名儿童受伤。当他沦为社会底层,生活难以为继,他渐渐形成他的“理论”。

他把人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平凡的人,乐于当顺民,负责繁衍。第二类是非凡的人,负责统治。

“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是多种多样的;他们大多数在形形色色的声明中要求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在。但是,如果这种人,为了实现他的思想,需要跨过一具尸体,或者涉过血的,那么,我想,他会在内心中,在良心上,允许自己涉过血泊的。”

他不断强化这种“理论”,尤其听到一名军官和大学生的谈话,更加觉得自己没错。

大学生说,老太婆不但对谁都没用,还对大家有害,杀掉她,“然后借助她的钱好让自己为全人类和公众事业服务……用一个人的死来换取一百人的生——这是很简单的算术啊!”

他不止一次听到这些血气方刚的言论和思想,他甚至想象如果是拿破仑,他会怎么办?“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马上把她掐死,甚至不让她叫喊一声” ,他想学习这位权威者,“一发狠”就做了。

“我杀死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对谁也没有用处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吸穷人的血……这是犯罪吗?……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要是我成功了,人们会给我戴上桂冠……”

杀人是他的“试验”,他想证明自己能否跨越障碍,“弯下腰拾取权力”。他行凶后安全逃离现场,警方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后来还有嫌疑犯自首,可以说他几乎可以逃离法律制裁了。

然而,因罪而罚,从他萌生杀人的念头开始,他的内心波涛汹涌,兽性与神性、良知与他的“理论”不停打仗,他不得安宁,厌恶一切,精神接近崩溃。

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擅长通过人物的自身感受、内心分析以及近乎乖张的行动所体现的时代气氛来营造别具一格的真实,他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 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罗佳犯罪前烦躁不安,他不断地想着“那件事”,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厌恶,不相信自己真会去做“那件事”;行凶前,他还在犹豫:“不如回去吧?”行凶后,他陷入巨大的精神折磨,发高烧,做噩梦,怀疑一切,疏离亲友。他甚至下意识回到犯罪现场,重温当时“又痛苦又可怕的丑恶感觉”。

生活无望,他去犯罪;犯罪之后,他更感觉生活无望。在无尽的精神炼狱中,他最终选择自首,从精神上皈依上帝,从而使灵魂得到救赎。

救赎:生存困境和幸福本质

罗佳犯罪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穷困,那么富人呢?小说里的富人和穷人一样绝望。

农奴主斯维里加洛夫对罗佳的妹妹杜妮娅动了情,向她求婚,被杜妮娅拒绝。他想奔向光明,但象征光明的杜妮娅明确拒绝了她,他从堕落走向毁灭,生无可恋,散尽家财,用自杀来救赎自己。

同样是穷困交加,有些人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索尼娅被迫卖身养家,生活困苦不堪,但她保持着纯洁的灵魂。罗佳向她坦白犯罪真相时,他们展开犹如天使与魔鬼的对话。

罗佳:“我不过杀死了一只虱子,索尼娅,一只毫无用处、可恶的、有害的虱子。”

索尼娅:“难道人是虱子!”

罗佳:“权力只给那种敢于弯下腰去把它拾起来的人……我只想冒昧一试,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索尼娅:“您离开了上帝,上帝就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罗佳:“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跟自己辩论过……”

索尼娅:“杀人?您有权杀人?”

罗佳崩溃了:“难道我杀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就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

索尼娅送罗佳十字架,让他通过受难去赎罪。在索尼娅的感召下,罗佳自首,被判了八年。索尼娅跟他去了西伯利亚,决定等他,爱与信仰让罗佳走向新生。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不重要,善恶并存才是常态吧。马美拉多夫整天酗酒,向罗佳哀叹:“要是没有人可找,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因为每个人都得有条路可走啊……您明白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呢?”

“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是通往天堂与地狱的分岔路。

罗佳以恶治恶,犹如自封为神,从而陷入巨大的虚无,精神饱受煎熬,最终他通过宗教完成“罪与恶”的救赎。撇开宗教不谈,小说写出了人类永恒的矛盾与追求。

《罪与罚》读完深感震撼,好的作品会带来很多思考。

社会转型期,旧观念被严重冲击,该建立什么信仰,该坚守初心还是随波逐流,每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面对各种诱惑,面临不同的生存困境,向善、内省才是自我拯救之路。

丛林社会、弱肉强食,为了爬上食物链顶端,心狠手辣、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推崇这种“成功”就像罗佳的“理论”,随心所欲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走向万劫不复。

人性的黑暗没有尽头,对抗黑暗最有用的方法是引入光。直面内心的魔鬼,激发灵魂深处的神性光辉,用“善与爱”替代“罪与罚”,这才是真正的生命自由与幸福本质。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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