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时空尺度

崆峒山临观台上，广成子懒懒地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吹着山风，看着云无心以出岫，气有形而成云。这么好的天气，没有人来打扰，实在是太令人开心了。天高地远，树大根深，天地道法自然，广成子也与天地相感应，心中钩深索隐，观感化物，不觉心旷神怡起来。

他想起人间天子黄帝来了三次，本来都不想见的，但怕他把天下苍生带偏了，只好勉强自己跟他解释了揣摩、共情与感应的层次差别。好在黄帝的悟性和态度都不错，这给了广成子一种孺子可教的感觉，觉得自己总算没白费口舌。

正遐思遥想，忽见赤松子御风而来。广成子倒是挺喜欢这位老哥的，忙站起身来，招呼赤松子道：“雨师别来无恙！”赤松子欢快地笑了声，忙回礼道：“广成贤弟，多时不见，今日好兴致！”道徒清风听到外面两人说话的声音，忙出来迎客泡茶。广成子与赤松子相对坐定后，广成子道：“雨师多日不见，今日来到荒山，且小住几日。”赤松子也不客气，道：“也好，愚兄心里正好有个见解，想跟贤弟探讨。”广成子点点头，呵呵一笑道：“雨师的见解，每次都令小弟受益匪浅。”赤松子也呵呵笑道：“贤弟学究天人，愚兄也是多有收获。”言罢，从袖兜里拿出一包茶叶，给清风道：“清风，这是今年的新茶，你且泡来尝尝。”清风正烧着水，听罢，忙接过茶叶道：“好的，师伯。”

不一会，水烧开了，清风滤过茶叶后，给广成子和赤松子各倒了一盏，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广成子见此茶青翠多毫、叶嫩匀齐，心中已自喜欢，又见汤清色亮，且香味氤氲，不禁赞道：“真是好茶。”赤松子却等不及先喝了一口，然后点头应道：“可不！此茶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幸好带来与贤弟共饮。”广成子道声多谢，接着便问起赤松子此行之来由。

赤松子道：“由于愚兄乃炎帝亲封的雨师，自从炎帝被黄帝夺了天下，炎帝的一些旧部总想复仇，有些要拉扯上我，令我头痛。前一阵子，愚兄却不过风伯的面子，跟他一起去帮他师兄蚩尤对抗黄帝，谁知临阵天降女魃——黄帝的女儿、天帝的徒弟，将我们打败。愚兄本来就不在乎天子是谁，天下是谁家的，于是虚晃一枪就趁机撤了。”

广成子对这些事多少有些耳闻，见赤松子谈起，便问道：“既然如此，雨师以后可一心问道了。如今，蚩尤和刑天被黄帝先后斩首，炎帝门下，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挑战黄帝，夸父族的人没有了援助也就不愿生事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骚扰雨师了。”赤松子听罢，道：“话是如此，若天下能从此安宁，则苍生有幸。”喝了口茶后，接着道：“如今不说此事了。我为了躲避炎帝旧部之骚扰，已经离开襄阳岘山石室数年，贤弟也知道，愚兄在西王母那边还有个职位，如今我干脆就住那里的。”

广成子听罢，点头道：“这小弟当然知道。雨师今日之话题，就与这有关？”赤松子点点头，道：“愚兄住在西王母的石头宫殿里，贤弟应该是听说过的；愚兄能随风雨而上下天地之间，贤弟也是知道的；愚兄能入火自焚却不伤身，这贤弟也是知道的。”广成子知道赤松子不是来卖弄的，于是只点点头，而不作声，静待赤松子说下去。

赤松子接着道：“说起来，这些地方的时间尺度都不一样。西王母那里，‘洞中三七日，人间已千年’；登天后到了天帝那里，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到了火里，却是火里一年，人间一刻。愚兄往来穿梭于不同时间尺度的空间，开始会有点时差错乱，但渐渐地倒是悟出了一些法门。”广成子点点头，应道：“小弟去昆仑瑶池参加西王母的蟠桃会时，或者去拜见天帝时，确实有时差感。”

赤松子颔首笑道：“这就对了！但是我们往来穿梭，却很容易将不同的空间连接起来。我们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我们的时间尺度够大，大得能够将差异都忽略掉。”广成子也明白了，接着道：“不错不错，凡人是连接不起来的，凡人的时间尺度太小，所以他们一旦误入神仙之境，再回到人间时便会发现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了。”

有人来闲谈时，清风一般只负责泡茶，自己也喝茶，但师父不传唤时是不出声的。如此千百年人来人往，清风听师父与朋友谈法论道，心中也自默默地记住了不少。因此，泡茶就是一种修炼。但今天这两位大神的谈话，却令清风有些按捺不住。以前清风想跟广成子一起上天或去瑶池，但广成子从来不带他，总怕他有去无回。这次既然听到两位大神讨论这个问题，他便忍不住问道：“师父，时间尺度到底是什么？”

两位大神听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赤松子问道：“清风，你是否总是埋怨你师父没有带你出去见世面？”清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却不敢答话。广成子道呵呵笑道：“这清风是个可造之材，但目前修行不够，只能在这崆峒山继续修行。”清风听罢，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却又不敢顶撞，只好嘟起嘴来。赤松子见状，笑道：“也罢，清风，我如今越俎代庖，替你师父帮你解惑吧。”清风听罢，欣喜地道：“多谢师伯。”又怕师父广成子不高兴，忙向师父也说一句“多谢师父。”广成子倒是不在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赤松子站起身来，走到临观台边上，对清风道：“你来！”然后指着山脚对清风道：“清风，你觉得这里到山脚有多少路？”清风跟上前来，放眼下望，对于赤松子这样一个普通的问题，一时之间却回答不上来。清风挠挠头想了想，道：“如果是师伯或师父，即便是弟子自己，御风而行，则转眼可到山脚，或许也就三里不到；但如果是一个平凡的樵夫，只怕他要爬好几个时辰，上次那个人间天子爬到这里，不就花了大半天！”

赤松子点点头，继续问道：“这当中可有什么差异？”清风有些不解，道：“差异？差异肯定是有的，就是我们能飞形绝迹，而凡人不能，只能一步步地走。”赤松子道：“这就是了！再想想，如果一只蚂蚁呢？”清风听罢，笑道：“蚂蚁？师伯，如果是蚂蚁的话，它可能永远也走不完这条路。”言罢，看了看师父广成子，见广成子在点头，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赤松子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清风随手捡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道：“如果路上有一块这样的石头，人可以一步跨过，不会成为障碍，也就不会增加距离；但是对于蚂蚁来说，它不管是绕过去还是爬上爬下，都会增加距离。而这一路上，这样的小石头可能多如牛毛！”广成子和赤松子见清风有点渐入佳境，都不打断他。清风说着说着，又有新的感悟，接着道：“而且万一有个小坑或小沟什么的，人还是能一步跨过，但是蚂蚁爬下去又爬上来，恐怕是这一路的距离要无穷大了吧。”

广成子听罢，提醒道：“那些石头或坑洼对于蚂蚁来说，就是巨大的障碍或鸿沟。蚂蚁可能终其一生，就迷失在其中而找不到方向，从而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清风觉得师父这句话已经是在说教了，忙谢道：“师父说的是，徒儿已经明白了。”广成子点点头，不再说了。赤松子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何不说一说？”

清风先为两位大神把盏里添上茶，然后才道：“相对于师伯和师父刚才说的时间尺度概念，弟子觉得，这大概就是空间尺度？”赤松子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接着说。”清风得到鼓励后，胆气更壮了，于是接着道：“师父和师伯的尺度很大，所以你们可以徒步丈量天地星汉，因为尺度越大，取得的直线就越长；弟子的尺度犹如飞鸟，可以丈量两个山头之间的距离；蚂蚁的尺度则过于微小，以致凡人几步跨越，它们就可能会永远迷失，因为尺度太小，取不到长长的直线路径，只能绕迷宫式地行走。”

赤松子一边称赞，一边坐回椅子上，然后道：“没错，人的空间尺度和蚂蚁的空间尺度是不一样的，同样，它们的时间尺度也是不一样的。而神之所以不同于凡人，是因为他既能遨游于大尺度的空间，也能缩小自己——比如变成蚂蚁，进入无穷小的世界。所以神可以穿梭于不同的空间，而人不可以，蚂蚁也不可以，因为人也好、蚂蚁也好，它们的尺度是固定的。”广成子听罢，补充道：“人可能要好一点，人聪慧狡猾，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就尽可能地扩充了最短的直线距离。”

清风听罢，产生了新的疑问，他知道机会难得，便毫不犹豫地问道：“那师伯，请问空间尺度是怎么和时间尺度关联起来的。”赤松子听罢，抚掌大笑，然后对广成子道：“贤弟，你这个弟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呀！”广成子呵呵一笑，道：“雨师过奖了，别夸坏了孩子。”赤松子冲广成子摇摇手，以示不必过虑，然后对清风道：“空间尺度就是时间尺度！在瑶池，神仙一步，相当于人间千山万水；在人间，凡人一跃，相当于蚁界万水千山。”

说到这里，赤松子也有些兴奋起来，又站起身来，对清风道：“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过去现在未来也，因此，宙就是时间；四方上下，天地东南西北也，因此，宇就是空间。宇宙糅合，则容纳了浩瀚的星汉、纵横的天河、天帝所管辖之三垣四宫二十八星宿、西王母为首所管辖之神乡仙境、洞天福地，当然也包括天下人间。”

广成子听罢，也站起身来，赞叹一声后，接过话茬道：“雨师所言，深合我心。空间乃时间之载体，时间乃空间之意象。时空有机地糅合在一起，则形成宇宙。纵横十万里，上下千百劫，能在宇宙中生生不灭、来去自如者，谓之神。”清风听罢，仍旧没有解惑，于是继续问道：“师父，在时间和空间的变换过程中，不同的尺度如何修炼？”

广成子与赤松子两位大神听罢，相视一笑。赤松子道：“好！好问题！”广成子道：“雨师若觉得孺子可教，何不赐教一番。”清风听罢，忙跟着道：“还请师伯不吝赐教。”赤松子也不客气，冲清风点点头，道：“也罢，我今与你细说。尺度这个概念，实际上是有点含糊的，我们可以将它和另一个叫精度的概念关联起来。尺度越大，精度越低；反之，则精度越高。”

清风的悟性还真是不错，不愧是跟了广成子千百年的弟子。他听赤松子说罢，便举一反三道：“比如说，当我们飞行时，尺度很大，精度却很低，我们一翻身就飞越了崇山峻岭，下山的距离对于我们飞行的尺度而言，那几乎就是零；但是，山间所有的风物都被我们忽略了，可见，大尺度的生活，是不纠结于细节，也可以说是丧失了细节，有得必有失。而一个凡人，由于他无法飞形绝迹，他必须一步步地按这一尺度丈量下去，因此下山的距离会有十数里，而且这沿途的风光与树木，都历历在目，获得了很多细节，精度是非常高的。”

广成子和赤松子听罢，都点头赞许。赤松子道：“说起来，神凡之间所有的差异，都来自于对尺度的把握。神的尺度是可变的，弹性的，当我进入西王母的瑶池时，时空尺度是最大的；到了天帝那里，时空尺度小了一些；到了凡间，尺度就跟凡人一样了；而且我们的时空尺度还可以继续变小，以至于小到无穷小。”清风听罢，补充道：“大也可以大到无穷大。师父，这就是你说过的‘其小无内、其大无外’吧？”

广广成子与赤松子点头称是，赤松子接着道：“而人类由于执念太多，尺度是刚性的。人类什么也放不下，因此不但无法忽略很多东西，反而斤斤计较起来。大尺度的首要条件，不单单是飞形绝迹，更要有大胸怀，如果不能看众生平等，那就永远无法跳出众生的藩篱，那始终也还是属于芸芸众生。若你看众生不平等，是因为你看人的尺度太低，精度太高，常常吹毛求疵，将甲乙丙丁反复比较，然后生起喜好或厌恶之心，从而将你自己框死在蝇营狗苟之中。天地无私，则以万物为刍狗；圣人无私，则以百姓为刍狗，因此天地与圣人，都是大尺度的。而芸芸众生都是有私心的，因此总觉得自家的瘸腿儿子都要比别人家天仙般的女儿要好得多。”

广成子听罢，接过话茬道：“雨师所言，甚有道理。凡尘俗世，多的是睚眦必报之徒与斤斤计较之辈，这些人，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因为他们会迷失在自己的小尺度世界里。他们的小尺度世界，充满了埋怨、不满、误解、愤恨、厌恶、包庇和自私。他们终其一生，也不能走出自己的情绪涡旋，而且总觉得度日如年。另有一些有上进心的人，他们的时空尺度稍微大一点，他们由于努力、投入、专注、持之以恒，所以能忽略很多负面情绪；又由于他们有使命感，因此总觉得光阴似箭，时间过得太快。而那些真正有可能修炼成仙的人，则完全抛弃了这些情绪，他们的德行惠及蝼蚁。”

三人谈了一天，此时都有些乏了。清风今天收获良多，心情自然格外地好。此后广成子与赤松子一边品茶，一边看着日月经天。很快，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幕降临，晚风阵阵。遥看天河，星光灿烂，三垣、四宫、二十八星宿，绕着北极枢庭以天行健之姿态，毫不停歇。这是多么美好的宇宙！

最后还是赤松子打破了沉默，对广成子道：“愚兄听说人间有一种职业叫心理咨询，就是帮别人解决心理问题的，从业者叫心理咨询师，来求解问题的人叫来访者。从凡人所能修炼到的时间尺度来看，这真是个危险的行业，对咨询师自己危险，对来访者也危险。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轻易进入这个行业？”

广成子叹了口气，道：“小弟也听说了，这确实是个问题，很大的问题！听说为了帮助心理咨询师修炼成长，又要求咨询师必须寻求督导和个人分析，因此人间又多了个督导师和分析师，搞得像传销一样。真是搞不懂那些芸芸众生的头脑里是怎么想的。”清风听罢，问道：“那督导师和分析师又有谁监管他们呢？”广成子与赤松子听罢，都叹了一口气。广成子心道：“这个问题！真是童言无忌啊！”赤松子道：“谁知道呢！还好，我们是神，太幸运了！”言罢，又陷入了沉默，谁也不想再说话，但心中都有一个念头：是的，人间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