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泽明:远去的桉树
童年夜晚的记忆
1970年代,四川城市里的居住用楼房几乎都是中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宿舍,阳台这种奢侈的东西更是少见。没有阳台,晾晒衣物就成了问题。我家住四楼,没用钢管搭架子,却也可以悠闲自得地晾晒衣物、被子。那是因为我家窗户前就生长着一棵桉树,在和窗户等高的位置上,这棵桉树正好分叉,把竹竿架上去,就成了晾晒架,真是方便得很。母亲为此对这棵树龄十多年的桉树充满感激。
桉树给予我们的不只是生活上的便利,在夏天的夜晚,它还带给我特别的感受。在月光皎洁的时候,我和弟弟躺在竹凉席上,看见桉树的枝叶通过月光的照射,投影在墙上,觉得很有趣,勾起我们无数的想象。我们希望这斑驳的树影能够动起来,向我们展示夜的秘密。弟弟年幼,终不能支持,于是沉沉睡去。而我却仍在等待。有一天,它们动起来了,然后窗外又有了哗哗的声响,我就成了最早探听到秋天要来了的孩子。我把这消息告诉别的孩子,有时也说给父母听,但他们不大相信,以为我被夏天热懵了,难免有点说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因为不久就下雨了,这是秋天的前奏。人们高兴起来,可我的树影却消失了,夜晚变得不再那么有趣。
一场与桉树的生离死别
我读高中的时候搬了家,可也时常回来看看这棵桉树,它的长势有点让人担心。据说四楼的新住户对这棵树很有些抱怨,因为它离窗户越来越近,小偷从树上爬上来怎么办?还有,听说桉树是有毒的,会不会熏坏了屋子?于是桉树成了这户人家的心病,他们想方设法折磨它,比如去踹它、摇晃它、给它浇开水等等,想让它停止生长,甚至希望它死掉才好。我去读大学了,一年中也只有两个假期抽空去看看它。这一年的夏天,再去看它,仍无一丝绿意,我知道它真的死了。我潸然泪下,抚摸它粗燥竖裂的树干,然后离开。后来我和这座蜀南小城彻底告别,那棵消失了桉树便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桉树不是中国的原生树种,它的故乡在澳大利亚。桉树被移植到中国的历史也不长,都说是一百多年,后来看到一张明信片,该明信片的图像主角竟然是桉树,而主题是纪念桉树移植到中国100周年,明信片是1999年发行的,明确地告诉我们,桉树被引入中国的时间是1899年,距今115年了。桉树是世界上最高的树之一,生长于澳大利亚的巨桉,可以高达150米以上。文学家叶圣陶先生在写于1940年代的《成都的树》一文中,盛赞成都是一个掩藏在树丛中的城市,那时的成都树木葱笼如海,充满绿意。我可以推测,大叶榕树、香樟、榆树、柳树、洋槐、青桐、泡桐等等都是有的,但其中没有桉树。因为桉树进入四川,被广泛种植是在1960年代。而巨桉被大面积种植于四川盆地则是1986年后。我少儿时代所见,是大叶桉树,这种桉树曾是公路两旁的行道树。大叶桉树长大后,绿意盈盈,有一定的观赏性,也难怪当年被当作了行道树,成了街景的一部分,也才有我们这些60后的童年记忆。
桉树不止是日常生活的风景,还是和我们关系密切之物。夏天,桉树具有奇妙的驱蚊作用,大人们采集新鲜桉树叶,熬制洗澡水,说孩子洗过之后,就不招蚊子了。我熟悉桉树的气味,确实有一点刺鼻有一点怪异。现在才知道,这不是桉树的毒,而是它特有的挥发性物质:香茅醛和桉叶油素,从桉树叶中提取它们制成桉树精油,不但可以驱蚊,还可以清醒我们的大脑,平静我们的内心。所以桉树叶的提取物可以制成蚊香、用作漱口水和空气清新剂,同时它还是最好的伤口愈合剂和消肿药剂。
远去的桉树
可惜桉树在中国扎根不到一百年,就被城市绿化边缘化了。说种植桉树的地方,“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桉树被冠以是“抽水机”、“抽肥机”、“霸王树”的恶名,甚至将城市地下水下降也归罪于桉树。其实,考察一下桉树原生地——澳大利亚的生存环境,可以简单做一个判断。澳大利亚土地贫瘠,90%的树为桉树,多亏了桉树,澳大利亚的自然界才勃勃生机。而且桉树树冠小,透光率高,有利于树下草丛的生长,从而也有利于昆虫的生长,自然也就不会妨害鸟儿的生存。树冠小,还说明水的蒸发量小,桉树应该是一种节水的树。可惜,此一时彼一时,绿化园林部门也再不会把它当作城市的景观树种或者行道树了。一个桉树味儿的城市昙花一现,只有一二十年的光景,就悄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