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国强
国强是我的堂兄。他的父亲就是命运多舛的堂伯父。
国强的上面有哥哥和姐姐,下面有三位妹妹。伯父子女多,尽力送他们上学,国强似乎是上完了中学的。我热爱读书先是受这位兄长的影响,他不知从哪经常弄到一些旧小说,大都是发黄的旧版书。印象深刻的是《红楼梦》,线装,竖排,字很小,经过无数人的翻读,书角已经摸毛,书页有点松散。堂兄读得如醉如痴,每次看完好好地藏在褥子里。
有一天,我问他,好看吗?
他把我推开,仍把头埋在书里:小孩子,你不懂。
国强比我仿佛只大了几岁。大了几岁就把自己当作大人看,心里忿忿的,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把书拿出来读,有太多的字不能认识,而且繁体。可是堂兄那种沉醉的样子让我非常地好奇,于是每每趁他不在,就偷偷地溜进他的小卧室从褥子里摸出来半懂半不懂地读着,像一块厚裹的糖,渐渐地磨蚀硬壳,甜的味道从里面渗了出来。有一天,我斗胆向堂兄提出借书,他先是瞪眼望我,而后极快的从被褥里摸出书来递给我,两眼放出亮光:你能读懂?
这是我文学的启蒙。
国强的左脚先天性的残疾,成人后一直没有齐整,稍稍地短了一些,行走就有点颠簸摇晃,跑起来就成了跳跃前进。不能见到堂兄因此而自卑,上天在他的聪明上多加了一升,小时游戏总是高明出我们。我在《童年玩物》一文中记述:“我的一个堂兄心灵手巧,他的高脚屐做得漂亮结实,选定的高度总比别人高,一群孩子踩在一起,堂兄很高的在其中走来走去,脸上洋溢着骄傲自得的神情,没有人敢换他的,堂兄见别人不敢而只能用眼窃窃地瞥时,神情就更骄傲了。”写的就是这位堂兄。
因为这点原因,也因为脚疾,伯父在他中学毕业以后,送他去学医,从师我们一位姨父。姨父就在洞冲铺一家药店坐堂,人极瘦而且白皙,声音却是尖尖的,从空空地衣袖里伸出几根瘦且白皙的手指给人号脉。有一天,我见姨父是抱了些发黄的线装书来,尖着嗓子给堂兄说些话。从此以后每日清晨家祠里回响着堂兄唱读的汤头歌,让我们的记忆埋进一位位草药,艾苦药味虚拟化开渗进家祠安静的日子。以后我进入中学,远在离家二十里外的地方,中途的情况不得而知。我中学毕业回乡,堂兄做着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
家祠几经变化,旧址上只存国强一幢小楼。三年前回乡,去看他,他独守小楼,堂嫂早在几年以前分手而去,他独自把一男一女养大成人,又成家出嫁,儿女听话懂事,离家在外努力打工。他仍然行医,多年经验,成为本地的一位好医生。小楼底下的几间房子,有一间是做着药店,排满小抽屉的药柜靠墙站着。
我说,何不把药店也经营起来?
难得打点。他说话还是亮着眼,直视着你。
婚姻的破裂是不是让堂兄有了与人合作的隐忧?但在一家家乡邻小坐时,听到了他们对于堂兄的赞美,他总是随叫随到的为乡亲服务,收费合理,遇着困难的也不必急着缴费,有的就干脆免了,深得地方的喜爱,名声也渐渐的大了,十里八里之外的也来请他出诊。今年春节回乡,去看他,他的屋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让我眼一亮,国强正好从屋里出来,我说,哥你发了呀。他说,那还不是玩玩。倒指算算,国强已过花甲了,但生活与岁月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痕,满头黑发,说话声响,闪亮着眼与你说话。
面前的轿车叠印出少年国强蹬在高脚屐上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