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
(一)
清晨,马鞍山山顶虽然早已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但红梅还依旧被浓厚的雾笼罩着,“雾锁山头山锁雾。”此刻的山与谷之间没有了轮廓分明的界线,整个世界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仙境。
浓雾连成一串串薄丝,附和着晨风不断在空气中来回扭动着身影,婀娜多姿的步法,常常使田埂上的杂草和水里的秧苗纷纷迷了眼睛,那些抵不住诱惑的草颈,便心甘情愿地让雾气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凝结成型。
木瓦房下的椽沿,一些浑身灰黑相间的蜘蛛,正专心致志地拨弄着自己设计的网面,它一边不断地从尾部吐出丝,另一边又用后脚小心翼翼地把丝拉成薄线,沿着瓦片与椽沿下的框架间不断地来回盘旋,如此反复,只消半刻钟的时间,它便能制作出一张轮廓初成的网面。
蛛网有的呈圆形,有的呈多边形,网的中心有一个小圆,一条条轴线便从这圆心中点向四处蔓延,最终各自汇聚在网的边缘。主线拖着整张网面,因此需要固定的支撑点,于是在边缘汇集的网线,又以边缘为阵地,衍生出长长的导线,有的连着房檐,有的接着瓦片。
主轴架设完成后,蜘蛛重新回到蛛网边缘,沿着主轴的横截面,拉着长长的丝线围着网框绕圈,圆线一圈一圈由外向内陆连接着各条主线,丝线在固定的网面上横竖交错,不断形成一张晶莹剔透的帷幕,线与线间只留出一条条狭窄的缝隙。
我时常疑心它们在什么地方经过专业的技术培训,否则又如何能将蛛网织得像件艺术品,它们在整个纺织过程中表现得游刃有余,蛛网的建设一气呵成,网状仿佛是按设计好的图纸而建造,而且丝与线间的距离固定均匀,就仿佛它们在纺织丝网的过程中,用了一把尺子在线与线间刻下了许多定点。
这晶莹剔透的艺术品,带有极强的粘性,是蜘蛛主要的捕食工具,主要针对的是一些体型略小的飞行家,它们在织好蛛网后,便顺着一棵连在椽沿下的主线,悄悄躲藏在瓦砾下的阴暗面。丝网在光的映射下,仿佛披上了一件隐身衣,那些不认真飞行的昆虫,一不小心就会迎面撞向陷阱。
一旦被丝网粘住,猎物便会用力地挣扎,巨大的摇晃动静沿着主线,一瞬间的时间就能将敌情传递给正躲藏着的潜伏者,潜伏者接收到讯息后,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用腹下的几只前脚牢牢地抓扯住猎物,然后从尾部吐出蛛丝,再用两只后脚迅速地来回翻动猎物身体,将丝线源源不断地裹在其身上,用不了半分钟的时间,粗心大意的猎物便被包成了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
我常常喜欢躲在一旁,悄悄窥视蜘蛛的捕食过程,通过多次目睹后,我开始偶尔羡慕它的从容淡定,它只需留守阵地,不用四处奔波觅食,既节省体力,又不用把自己弄得狼狈之极,哪像我们,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劳作,而且生活过得少有惬意。
可转瞬一想,这种生活未必有趣,首先蜘蛛的足迹只局限于几块瓦砾,如果把我这种崇尚自由的人束缚在这区区几寸天地,那无异于画地为牢,对我而言是种极大煎熬,其次,“走路”马虎的昆虫毕竟只是少数,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它们也常常过着饱一顿饿三顿的日子,对于我这个以吃为乐的人来说,这更是一种不可采取的行径,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知道蜘蛛们的一个秘密。在房檐下生活的灰色艺术家,它们的生活并不安定,它们耗费心神打造的艺术品,常常会被人窃取。
(二)
对于我们来说,盛夏时节是最愉快的日子,不仅天色的晴朗令人心旷神怡,更有将近两个月的假期供我们玩乐,这段时间的太阳格外明亮,从清晨一直悬到黄昏,即便天上偶尔有堆积成山的云,也丝毫阻挡不了烈日的热情;漫山遍野的生灵纷纷打了鸡血,开始迫不及待地伸展着各自的肢体,田里的水稻早在泥里站住了脚,山坡上的树叶也愈发清翠,整个山谷置身于一片绿色天地,知了整天趴在柳枝上“咿咿”叫个不停,山谷四处都“充斥”着坐立不安的蜻蜓。
对于此番热闹场景,我们也从不缺席,捕猎便是我们参与其中的最佳方式,不过和普通的捕猎不同,我们只能对付一些体型微小的猎物,“猎杀”本领和那些灰色艺术家持平。
鸟雀过于机灵,往往不容我们靠近,捕捉过于艰巨;秧苗丛上的蚂蚱,通常唾手可及,毫无挑战性;至于其他虫蚁,不是过于危险,就是相貌丑陋,使人不感兴趣;至于“咿咿”吵闹的蝉,我们倒是十分欢喜,但它们往往藏在高耸的树丛里。
挑来挑去,我们只能将目光投向蜻蜓,蜻蜓虽然也有一双薄翅,飞行技艺也十分高明,但其不如鸟雀灵活,而且喜欢随意停留,无论是路边的小草,还是菜园里的篱笆,又或是河岸边的石头,都是它们的驻足地。
捕捉蜻蜓的器具常常由我们独立制作,从屋檐下放置的一堆篱笆中,挑选出一棵笔直的水竹,竹竿越长越好,但一般的水竹只有两三米,由于早已风干,拿在手里轻巧便捷。挑选完毕后,还得拿一把柴刀将竹竿上的竹结削干去净,在竹竿顶部留下一截开口的竹段,再找来一段竹篾,用手捏着竹篾两端,将其折成一个形似半8的圆圈,将折好的竹篾顺着竹竿顶部的开口处直接灌入竹竿内的空隙。
制作完成的“竹矛”,虽不坚利,但竹竿顶部的竹圈,如果裹上蛛网,便是捕捉蜻蜓最有效的器具,刚织好的蛛网无论是粘性还是韧性,都优质无比,若是被太阳一晒,蛛丝上的黏液会迅速蒸发,蛛网的粘性也便大打折扣,因此裹蛛网最恰当的时机,便是清晨山雾还未完全散去的时段。
每天清晨,我们割草放牛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着自制的“竹矛”,沿着过道在房前屋后四处寻觅,目的是为了窃取那些灰色艺术家辛辛苦苦打造的作品。那些兢兢业业的艺术家们,刚结束忙碌的纺织没多久,拿着竹矛的“强盗”便悄然而至,“强盗”站在屋檐下,用手举着“竹矛”,将竹竿顶部的竹圈对着蛛网,轻轻地来回转动竿体,只需几秒钟,蛛网便纷纷被卷进竹圈里。经过一番“风卷残云”的操作后,一片蛛网便尽数被收入“圈”中,只留下几棵连着椽沿的残丝和错愕不惊的潜伏者,凌乱在微凉的晨风里。
要黏住蜻蜓,竹圈上的丝线不能太薄,若想在竹圈上裹上厚度足够的蛛网,需要“盗窃”好几个艺术作品,因此房前屋后的那些蜘蛛,几乎都被我一一造访过,未免造成竭泽而渔的局面,我常常会间隔“盗取”,所以那些艺术家们,每次倒也能过上两三天的安静生活。
围猎开始,我们会人手拿上一根裹满蛛网的“竹矛”,在田间路野四处搜寻着蜻蜓的踪迹。蜻蜓驻足的地方虽极易而至,但蜻蜓是一种性情自由的昆虫,它在一个地方,往往待不了几分钟,还未等人靠近,便又挥动着翅膀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因此想黏住蜻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旦发现目标,我们一般会选择从“猎物”的后方蹑手蹑脚地向对方靠近,因为这样可以稍微掩“虫”耳目,等到离目标还有两三米时,就是捕捉的最佳时机,轻轻地抬起竹竿,小心翼翼地将裹满蛛丝的竹圈慢慢移到蜻蜓上方,瞄准目标后,迅速地将竹圈朝对方盖下去,盖住猎物后,不能操之过急,还得轻轻压一下竹竿,使蛛网和蜻蜓的翅膀粘合得更加紧密,此时的蜻蜓已被牢牢地黏在蛛网上,只能无力地摇晃着脑袋和脚,一场围猎圆满成功。
捕捉的整个过程需十分谨慎,连呼吸都得牢牢控制,若是中途发出一点异响,整个捕捉过程便会前功尽弃,这种围猎场面虽平淡无奇,但同样令人惊心动魄。
每年的盛夏,捕捉蜻蜓是我们在陆地上必不可少的游戏,因此从小到大,我们每年都不可避免地做一次“临时强盗”,可怜那些勤恳的蜘蛛,世世代代被我们叨扰,如今回想起来,既感到欢愉,同时又倍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