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八章 幻世浮生逐日凋·决心
方珂兰听到这里,募然深深一惊:“我只顾在这里听,万一'她’来岛上,双方见了,可是彼此不便。”
她抽身回来,脚下软绵绵的,似踩在绵花堆里,湖心岛听见看见的一切,如坠梦中,她在梦厣里挣扎不醒。
那一年沈慧薇追查不休,最怀疑的对象便是自己,也幸好那个阶段叆叇大难,也正是处于低谷期,“她”不曾再造祸端,使得沈慧薇一时找不出证据,“她”和她更合力把各种事象端倪渐渐引到李长老身上。更利用梦云与李长老一向存在着的矛盾,使她措手杀害了李长老。当时只要李长老一死,线索便断,不料何梦云不甘绝境,竟然嫁祸给沈慧薇,她无可奈何,只得随机应变,现身作为“旁证”。
从此以后,何梦云的把柄落到“她”手中,她们一度走得很近,反把方珂兰撇于一旁。
她们倒底干了些什么?她主管程事,帮中大小工程无不由她经手,这十多年来,并非浑然不察,明知里面做下了手脚,却也不敢深查,再想不到抽走的是足以蚕食整个清云的大笔款项。“她”的胆大妄为,实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方珂兰浑身冰凉,昏昏沉沉走回浅金舫,待手指摸到门闩,登时想起了房中睡着的小冤家。她整整衣襟,勉强振作镇定。
进得房中,珠帘轻飘,软罗空垂,榻上空空荡荡,哪有旭蓝人影?
她一把扯住水晶帘子,哗啦啦碎了一地,厉声叫:“云罗!云罗!”
小丫头云罗闻声急进,见状吃了一惊,方珂兰问:“裴少爷呢?!”云罗看她声嘶力竭的样子,忙禀道:“裴少爷刚才醒了,执意要出去,婢子拦他不住。”
方珂兰呆了呆:“去看看,是出园了,还是回学苑了。”
云罗应命要走,方珂兰又把她叫住:“等等,这件事不急。你到路口,把那盆花儿掉个方向。”
云罗莫名其妙,应道:“是!”
方珂兰倒在椅中,胸口冰凉,心底里却有一蓬火蔓延燃烧了起来,想哭,眼睛里干得冒火,却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她定定坐了一会,咬牙想道:“不,不是这样的,她何必这样来做。我是她的亲姐姐,她有什么不满足,尽可向我开口。为什么她要瞒着我行事?她明知锦云在外围,这姑娘既能斗倒许瑞龙,自然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为什么几年来好端端容她自任发展?”
何况何梦云为人精细,从她不露声色临时嫁祸沈慧薇可见一斑,做事决计不会留下手脚,又怎会给锦云发现异常?宗琬潜既然追查出宗家每年有一笔资金流走,为甚么始终未向她母亲刘玉虹提及?
但方珂兰也明白,假若她们想要对付锦云,自己一定会首先扑出来不顾一切护住那姑娘。
错得太多,太深,她并非从不后悔。“我一念之差,害了三姐,到如今落在三姐女儿身上真相大白,原是我的报应来了。这很好啊,又有什么值得悲伤?”
“……我欠三姐一条命,我还给她的女儿就是。慧姐获释,阿蓝欢笑,皆大欢喜,岂不是好?……还有绫儿,她也不必时时刻刻痛苦下去。”
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灰色,光线一缕缕明亮起来。方珂兰打开窗户,金黄的朝阳刺痛了眼睛。
在捧着洗盥用具踏进房来的云罗眼里看起来,那一向明朗照人、潇疏洒脱的方夫人,神情恍惚,十分古怪,痛楚万分,又狠决不已,仿佛要割裂什么血肉相连的东西,既不舍得,又必得舍去,脸色惨白不似生人,一双眼睛深深抠搂了下去,可是黑亮惊人。
锋锐的光芒缓缓扫过云罗,令得小丫头端着面盆的手不自禁一抖,忙道:“夫人,盈夫人来了,在外面坐着呢,我想你一夜未睡,要不要先洗漱一下?”
方珂兰默不作声,把浸湿的面巾敷到脸上。云罗又道:“裴少爷回学苑了,向学首请假,说要回家去,料理母亲后事。”
方珂兰敷脸的动作顿住。闷闷的声音自面巾底下传出:“就让他去吧,派人好好服侍。”
她动作迟缓,看得出这当口已是心力交瘁,一举一动皆勉为其难,虽然如此,仍尽力一丝不苟洗漱、上妆。
梳洗完毕,妆容一新,整个人也焕出神采。只是神态之间,总有那么一丝隐隐的不对劲。
下楼至前厅,李盈柳迎上前来,笑道:“兰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方珂兰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知道才好,你尽可放心大胆去做事。”
李盈柳一怔,方珂兰又道:“一大清早的上门,敢问盈夫人有何贵干呀?”
她面带笑容,似乎仅是随口一句调侃,可李盈柳听起来,大不是滋味,尤其她前面那句话,分明透着点儿弦外之音。
“兰姐,你取笑我作甚么?”她嗔道,“你们都往京都去,把一副担子丢给我压着,偏偏出了这许多事,我已是焦头烂额的啦,你却笑我。”
她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清云十二姝性情各异,唯有这李盈柳娇怯怯、单弱弱似深闺好女,方珂兰一见她将哭未哭的样子,头先大了三分:“我和你开玩笑哪,这一向辛苦你了,好妹妹,别生气了啊?”
李盈柳笑啐:“你当我是小孩子来哄?”
方珂兰忍不住也一笑,她心事重重,但素性开朗,和李盈柳说了会话,阴霾之情为之一扫。
说起眼前局势,起先黑白二道大张旗鼓的,来找清云园寻衅,不知如何风波一下子平息了下去。哪知道王晨彤带回沈慧薇,其间大大得罪杨独翎,其爱子差点伤在王晨彤手下。由这位武林盟主率头,致使本已平息的武林同道怒火再炽,明着借口支持杨独翎讨还公道,暗地里则是因为前阵子武林中掀起的一场莫名血案,迁怒于清云园。
“还有,小妍也失踪了。”李盈柳忧心忡忡,“这孩子口口声声,道是慧姐冤枉。岂知半途突然不见了人,我们顺着她失踪的河域两岸一路追查,下落全无,这么多天了,着实让人担忧。”
方珂兰皱眉道:“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冲着那场什么武林血案赶回来的,后来怎么不提了?那黑白二道口口声声要找疏影剑后人,自然是小妍无疑,会不会小妍因此失踪?”
李盈柳叹道:“那也不是全无可能。但小妍武功不弱,生不见人,死不见……不知是什么样来头的人,才能这般悄没声息打伤她或是擒走她。”
“我听说,那夜灵湖山黑白二道合力围攻的是一个从瑞芒过来的重要人物?”
“是。现已查对出来,那是瑞芒世子!偷入大离,自然心怀叵测,黑白二道此为,也算得上……”
方珂兰脑中轰然一声,再也听不见李盈柳以下的话,前一晚各种各样的意象纷至沓来,看似毫无头绪又若有若无的相互关联。
一张熟悉非常的轮廓五官,一个失踪十多年的薄情男子,文锦云亲口说起她有弟弟远在瑞芒,而收养她弟弟之人位高权重,一连串巧合简直触目惊心。然而这个猜想又未免过于荒谬,——那个人若是找到三姐后人,固然有可能留在左右加以保护,可三姐的孩子,再怎么机缘巧合,总不会是瑞芒世子吧?
她心神不定,只道:“前面风波既已消弥,我们也不必多管。现下的僵局,都只怪晨彤行事太过骄矜,对着杨盟主,实在没有硬来的必要。盈盈,你代我安排约见杨盟主事宜,我向他赔个礼,大事化小就完了。”
李盈柳道:“兰姐,杨盟主来意汹汹,你也明白为什么,可不是为了晨彤打伤他的儿子。”
方珂兰心绪烦乱,冷笑道:“我当然晓得。不过,咱们理亏之处可以道歉,他要管我清云之事,似乎过宽了些。”
李盈柳一窒,她本想趁此劝说方珂兰,借着外因内力,把沈慧薇这一案轻轻带过。需知方珂兰一言九鼎,在帮中地位仅次谢刘,她的主意谢红菁往往听从六七分。如能得到她的支持,配合杨独翎外在压力,谢红菁一定不愿意再深究下去。谁知方珂兰骄傲好胜,最不喜别人威胁,话里只稍露口风,立时便激怒了她,回绝得干干净净,毫无商量余地。李盈柳不安之余,也微感尴尬。
方珂兰见她如此,便微笑道:“好妹妹,当年我因懦弱,害得慧姐苦不堪言,难道我还想重蹈覆辙?你放心,咱们清云之事固然不许外人插手,我总也会竭尽全力保得慧姐平安。”
李盈柳心下气恼,悻悻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你是秉公无私的大公人儿,我难道是来求你因私循情的么?”
方珂兰失笑,不理会她使小性儿,问道:“你们把慧姐关在哪里了?”
李盈柳愠道:“我可做不上这个主!晨彤把她关在后山重牢。”
后山重牢,那是关押本帮有重大罪行的弟子之处。沈慧薇十几年前,案子闹得最凶时,也不曾把她关到那里。
方珂兰摇了摇头,苦笑道:“胡闹。慧姐怎么说也是前代帮主,不该这样做。”她笑嘻嘻看着李盈柳,“况且论规矩她现在不能见任何人,石牢那种地方,反是不安全的,谁都可以瞒天过海进进出出。盈盈,你把她带到静室去吧,一会儿我去见见她。”
李盈柳听着她话中带刺,惮然生凛,不敢再耍弄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