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何以清明?

每一个清明都兵荒马乱。

在所有节日里,清明的祭祖最为隆重,过去的祭祀都与宗教有关,庄重、典雅、虔诚,还有神圣。

中国人没有宗教,在很多人心里,清明不仅是一个节日,也是一个宗教。

清明节文化色彩极为浓厚。

首先是自然清明。初春时节,万物萌生,自然界一派欣欣向荣。所有新生的背后都是死亡,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在自然界的启迪中,我们纪念新生,但我们不会忘记凋零。

其次是人心的清明。滚滚红尘,难免心灵受损,沾染世俗的污垢。突然有一天,我们集体来到祖先的坟茔前。刹那间万籁俱寂,百鸟齐鸣,心灵一片澄澈。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尤其是面对祖先,或者人下之人,人上之人,死后都是湮没无闻,所以祭祖常常会让人有幻灭之感。朋友说:“去一趟医院,人生观会发生变。”祭一次祖,世界观也会发生变化。至少一段时间,“我心之外,再无他法。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最后就是呼喊政治清明。过去祭祀事关国家大事,礼乐教化更是治国之道。清明百姓祭祖实质上是政治大事。于是祭祖的虔诚神圣,某种程度上就是提醒统治者要追求政治清明,不能礼崩乐坏,国家颓败。

当然最重要的,清明还是与死亡相关。

那么,死亡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人生何以才会更有意义?

夫子曰:“恶,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孔子厌恶死亡,一辈子拒绝谈论死亡,拒绝谈论我们尚未确知的一切。

“生当事功,何以虚为?”

因此,当子路问事鬼神。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庄子则好谈死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也。”因此,妻子死去,他照样击缶而歌。因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西方人则说:

一叶凋零

森林就缺了一角

一石流失

欧罗巴就缺了一角

一人死去,

人类就缺了一角

其实,中国人很早也隐约感觉到死亡的整体性。那个王羲之,在兰亭聚会最快乐的时候,突然间就被死亡挟持,发出“死生亦大矣”的感叹。

因为有聚必有散,有盛必有衰,有荣必有枯,有生必有死,因而由欢乐之短暂,聚会之寥寥,想到人生之短促,死生之悬隔,不由得悲从中来。

但悲叹并非作者之要旨,死亡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灵感的火花在暗夜里闪烁,生命的热流在心中涌动。在死亡的感慨中,暗含着王羲之对人生的眷念,对生命的执着,这在魏晋时代尤为难能。

在司马氏的高压之下,当时“一死生,齐彭殇”的消极厌世思想极为流行。王羲之确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死亡的缱倦,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对个体生命价值如此强烈关注,对空谈玄谈的人生虚无思想未尝不是一大校正。

这里还有一个旁证:王羲之的妻子,曾经对儿子王献之的书法进行评论,说:“吾儿磨尽三缸水,只有一点似羲之。”而恰恰那一点就是羲之加上去的。如此磨砺自己的孩子,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就是羲之人生观的写照。王献之得乃父真传,写尽十八缸墨水,终于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和其父并称二王。生命当养浩然之气,但生命中毕竟有死亡,有我们难以避免的船沉海底。

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看待死亡呢?对于死亡的理解,我想不外乎三个方面: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什么呢?

死亡就是我们醒着时所看见的一切,睡眠就是我们梦中所看见的一切。在我们身上,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始终是统一的东西。后者变化了,就是前者的东西,前者再变化,又成为后者。这就是生死同一。

德谟克利特就认为:“逃避死亡,就是在追逐死亡。”生活中不是有很多人都在逃避灾难,但恰恰灾难来临。古希腊神话中有很多英雄人物都概莫能外,所以命运悲剧由此兴盛。

当人们说,人是要死的,似乎以为人之所以要死,只是以外在的情况为根据。但实际上,生命本身就具有死亡的种子。“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从生命中盗取;你以消耗生命来生活。你生命无间歇的工作便是建造死。你在生的时候便已在死。”

生命因死亡而珍贵。那个孙悟空之所以不断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就因为他没有死亡,他的脑袋如韭菜,割了还可以重来。

惟有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亡,因为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

死亡的恐惧

死亡是否可怕,首先涌现在我们脑海里的是伊壁鸠鲁的诡秘之言:“死并不可怕。因为我们在,死就不在;死在,我们就不在。”

死亡是一件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一切善恶吉凶都在感觉中,而死亡不过是感觉的消失。认识到这一点,自然没有给人生增加无尽的时间,但还是可以把我们从不死的渴望中解脱出来。

一个人如果正确的了解到终止生命没有什么可怕,对于他而言,活着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人生岂不是因此获得更大的勇气。生活中很多人都谈死色变。实质上真正可惧怕的不是死亡和痛苦,而是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

苏格拉底说,追求好的生活远胜过生活本身。因此,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就多了超然。

其实,死亡无非是两种境界:或者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者如世俗所云,灵魂迁居彼岸。

如果是全空,那就是人没有知觉,一如人睡而无梦,那岂不是人生的大幸?而从此岸迁居到彼岸,从无聊痛苦破碎的人生酸楚中,迁居到理想的没有世俗疼痛的彼岸世界,把自己交给神灵去关怀。这样绝妙的安排,我们还怕她作甚?尤其是古往今来迁居彼岸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旅人偷着跑回来,也可知彼岸之美妙。

培根说,与其愚蠢而软弱的视死亡为恐怖,倒不如冷静的看待死——把它看成人生必不可免的归宿,看作对尘世罪孽的赎还。

我们应该懂得,人类的感情并非真的如此软弱,以致不能抵御对死的恐怖。人有很多感情,其强度足以战胜死亡——仇忾之心能压倒死亡,热烈爱情敢蔑视死亡,荣誉感使人献身死亡,巨大的哀痛使人扑向死亡。唯独怯懦软弱使人在还没有死亡之前就先死了。

所以,与其说如何战胜死亡的恐惧,不如说如何战胜我们自身的懦弱。

最重要的,死亡还是最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它使百万富翁与乞丐,皇帝与无产者,都一律平等。

我们孜孜追求平等的人啊,当平等真正安静到来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抛弃那一具臭皮囊,和死亡的平等来一个快乐的拥抱?

死亡的价值

死亡是什么并不重要,死亡不是什么才重要。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这样告诉我们:“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正因为如此,苏州的老百姓在魏忠贤作乱之时,发愤一击,“亦已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逃避死亡不难,逃避罪恶却难得多。彭波那齐在《论灵魂不死》中说,“一个会死亡的人不应当去向往不死的幸福,因为不死的东西是不适宜于会死亡的人的。”

苏格拉底则说,“稍有价值的人不会只计较生命的安危,他唯一顾虑的只在于行为之是否,心灵之善恶。”与其卑劣的、愚蠢的、放纵的、邪恶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生而为人,我们有责任尽力使自己不朽。连陈胜都知道:“等死,死国可乎?”所以孔子说要杀身以成仁,所以孟子说要舍生以取义。

生命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我们怎么样利用它。你活得够与不够不在于你的年龄。有了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但既然看到了我的生命在时间上是有限的,我当从分量上拓展它。我想借我所控制的速度,竭我所利用的活力,补偿它流动的急速来遏止它的飞行速度。在短促生命的范围内,我必须使它更加深刻,更加充实。这就是聪明人的聪明选择。

贤者对于生命,正如同他对于食品那样,并不单单选多的,而是选择精美的;同样的,他享受时间也不是单单度量它是否最长远,而是度量它是否最合意。

但不论合意与否,这一天终将到来,当这不可避免的时刻到来的时候,能够坦然离去是件伟大的事情。一个人没有死的意愿就没有生的意志。因为只有在死的条件下,我们才能够得到生。

萨特说,我相信一个人能够由于仇恨或者死亡而放出光芒。

爱是一种不容易疲倦的情感,恨也是如此。生是一种不容易厌倦的情感,死也是这样。不过人总得死得了无遗憾,庸人如此,伟人亦然。

狄德罗说:“如不能向恶毒的敌人正当复仇,我死不瞑目。如不竖立一座丰碑,我死不瞑目。……如不能在世上留下时间无法消灭的若干痕迹,我死不瞑目。”

也就是说,你要想长生,就得准备去死。你若想死得长久,你必要生得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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