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许锋 (27)
许锋(27)
许锋和黄镇长先到了饭店,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四个初中同学,一个开豆制品厂,一个在县土地局上班,一个在县公安局,还有一个在县中学教书,许锋和这几个同学初中毕业后只见过几次,那时候大家都在上高中或大学,后来许锋留在北京,渐渐就失去联系了。
黄镇长主持大局,招呼大家坐,热情的说:“今天来的是咱们初中同学的佼佼者,还有几个要么没回老家,要么已经有饭局了,下次再喊他们。”
开豆制品厂的同学叫陈强,个子不高,一脸和气,听黄镇长这样说,就笑:“你们都是成功人士,我就开个小厂子,是个体户。”
当老师的同学拍他的肩,“有我垫底,你不要瞎谦虚!“
土地局和公安局的同学不耐烦:“啊呀,你们两个人每次都这样,非要贬低自己。来,来,点菜!服务员!菜单呢?“
服务员女孩听到叫声,从外面跑进来,“不好意思,给你们菜单。“她递给他们菜单,许锋接过来:“今天我买单。”
黄镇长眉毛一拧,说:“你难得回来,我请!“
许锋说:“下次你请。”
公安局的同学问:“许锋,听说你在北京开公司,做什么的?”
许锋说:“做无人机,物流自动化管理系统。”
“高科技啊!”豆制品厂同学咂嘴:“一般人做不了。”
“你那个厂子也可以让许峰帮你弄一些无人机运豆干,自动化管理。”其他同学开玩笑。
黄镇长哈哈笑:“那我们镇就有了全国最先进的豆制品厂。“
“那你这个镇长也有政绩了。“同学们纷纷笑了起来。
门外有人在问服务员:“这个是梅厅吗? 怎么也不挂个牌子?!“随后就推门进来。
黄镇长站起来,迎过去:“李老板!好久不见。“
许锋放下菜单,李成宏胖了,矮了,红光满面,头发梳得光光的,穿着件名牌黑大衣,勒的很紧。
他摇了摇黄镇长的手,转向大家,看了一圈,食指点着许锋:“许锋!多少年没见,还是和当年一样,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黄镇长拉他坐在许锋旁边:“来,你们两个老板坐一起。“
许锋笑着说:“好久不见。“
李成宏上下打量他:“听说你公司做的规模很大,怎么也不和我们这些老朋友联系联系?我问了几个你的同学,都没有你电话,我有一次回来碰到你妈,老太太说记不住你的电话。“他转向旁边人笑着问:”你们说是真的假的?”
黄镇长说:“老太太记不住是正常的,我老爸现在还不会用手机呢。”
公安局的同学挤眉弄眼:“估计人家是怕你把许锋带坏了。”
李成宏一手重重地搭在许锋肩膀上:“你还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
许锋觉得他那只手很膈应,但是神色轻松的说:“要向你请教的事多了。”
李成宏收回手,“好!到底是做企业的人,会说话了。”
他转向桌上其他人:“许锋和我是老朋友,他当年跟在我后面喊我哥,现在企业做的很风光,但是没有架子,没有看不起我们大老粗。”
其他人都笑:“你这么成功,还说人家瞧不起,那我们怎么办?”
李成宏龇牙笑:“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有的人当面夸我,背后也会骂我。我都知道。有的人是妒忌,有的人是眼红,有的人是他妈的大傻瓜。许锋,你在北京开高科技公司,都跟有知识的人打交道,不知道老家小地方人眼界浅,看你有钱说什么的都有。”
许锋回答:“都一样的,哪里都有这样的人。”
李成宇说:“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我,黄镇长,你说,我们镇老街改造,是不是我牵头搞的?现在你们到老街看看,以前那个路坑坑洼洼,连自行车都不好骑,现在多平整,还有花坛、路灯、雕像,妈的,跟大城市一样。”
许锋还没去老街看过,黄镇长点头:“李老板回报家乡,我们都很感谢。”
李成宇转头问许锋:“你那个公司一年盈利有多少?你现在身家多少了?”
这是在座的都想问的,但是一般要等到喝了些酒,大家亲热了才问,李成宇这么直不哝通的问出来,几双眼睛就都看着许锋。
许锋对着几个初中同学,觉得不用说的太清楚,但是又不想被李哥小看了,笑笑:“我那个公司研发成本很高,所以去年刚盈利,也没赚多少钱。我和合伙人把公司卖了,我手里有几千万,准备明年再看看有什么项目,再开一个公司。”
同学们听了,心里想法不同,脸上都笑眯眯的,当老师的同学说:“还是开公司好,像我们这样拿工资的一辈子也不会发财。”
李成宏大大咧咧的说: “有好的项目告诉我一声,我也想搞点投资。菜点了吗?我叫司机回去拿茅台了,今天多喝一点。“
许锋说:“我点了几个,你们看看,喜欢什么,再点几个。”
李成宏接过菜单,又点了几个,服务员进来,拿走菜单。
过了会儿,李成宏的司机送来一箱茅台和红酒,服务员女孩开了两瓶茅台一瓶红酒,分到几个分酒器里。
许锋看着酒,还有说的唾沫飞溅的几个男人,心里有点烦,开口说:“我身体不好,只能少喝几杯。”
李成宏笑:“少来!做生意的人哪有不能喝酒的。你身体不好,是肾虚吗?那要多喝点酒壮阳 。“几个同学纷纷附和。
菜一道道的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摆满了桌子,男人们开始交杯换盏。
许锋之前开公司卖安全节能产品和国企打交道多,酒喝了不少,胃喝伤了,但最近这几年和陈朝阳一起创业后酒喝的少了,行业风气不一样,他们的商务合作主要靠市场规则,不是靠喝酒,聚餐也是喝啤酒居多,很少喝醉。他现在已经不习惯这样幺三喝四的拼命劝酒。
他给每个人都敬了酒,又被敬了一圈,但每次都喝一口,没喝干,他一面道歉,一面坚决的表明胃不好,不能多喝。
几个同学本来就不是很亲厚的朋友,又这么多年不见,也就不强劝他了。
李成宏不高兴的嚷:“你怎么这样不痛快,怕喝醉了,老婆骂你吗?”
许锋已经喝了两圈,说了很多遍胃不好不能喝酒,现在有点不耐烦了,“你怎么说,随你吧。我确实喝不了。”
李成宏把手里酒杯往桌子上一扽,眼睛竖起来:“我们苏北男人不喝酒,就是不给别人面子。你是在外面久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吧。”
许锋按捺住,不露出冷脸,“我没忘,确实胃不好,还请你们多担当。“
黄镇长打哈哈,举着酒杯说:“算了,算了,李老板,让许锋随意。他难得回来。我们继续喝,我敬你一杯。“
李成宏和黄镇长碰了一下杯:“你爽快,许锋,你没意思,跟以前一样。“
他斜睨了许锋一眼,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这一眼看得许锋心头火起,他到老家后的闲适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一股烦躁粘在胸口,吐不出来,他告诉自己不要跟这种粗人计较,稳住手,挟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慢慢嚼。
酒局继续下去,同学和李成宏你来我往,喝的面红耳赤,许锋也敬了几次,喝了几口。公安局的同学和黄镇长一肚子笑话,酒席气氛很热闹。
最后,服务员端上水果,李成宏脱掉了毛衣,穿着件黑色长袖T恤,胸前印着血红的几何图案,他喝多了,眼神有点晃,喷着酒气讲他的创业史。
“二十几年前,刚开始的时候,哪个认识我李成宏?就是靠胆子大,人家不肯做的,我抢着去做,不赚钱,我也做,你从一个小地方来,没有后台,没有钱,凭什么给你生意做?“他点点自己的胸口:”别人做生意,靠的是辛苦,我做生意,靠的是胆量!我流过的血比别人淌的汗多。“
其他人一边吃,一边点头:“佩服,佩服!你是全靠自己闯出来的。我们这个地方人要出头不容易。”
李成宏看看许锋:“你们看许锋就和我不一样,他上名牌大学,出去人家就看得起他,办企业人家就相信他。”他又把胳膊搭到许锋肩膀上,放重了声音:“许锋,我现在比你钱多,我还是当得起你哥。“
许锋闻到李成宏身上浓烈的酒味,伸手去推他的胳膊,敷衍的说:”当然,当然。“
“那你再叫我声哥!”李成宏推开许锋的手,强搂住他,醉醺醺的笑。
许锋皱眉,拿起杯子:“我敬你,喝完这杯,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天大年三十,喝醉了,家里人也不高兴。”
李成宏拿杯子顶住许锋杯子:“好,喝了这杯,我们走。”他靠近许锋耳边,嘟哝:“你这个人这么没劲,阿云就是忘不了你。她不肯跟我过,跑了。其他女人都巴住我不放,就她跑了!呵呵!“他笑起来,酒气喷在许锋的脸上,他盯着许锋:“我看你现在人模狗样,一本正经,估计早就忘记阿云是谁了。”
许锋心跳停了一拍,手里的酒杯差点掉下来,他随即握紧杯子,看着李成宏。
李成宏眼神浑浊,眼白发红,胖大的脸浮着油光,脸颊上的肉挤得鼓起来。他笑咧了嘴,碰了一下许锋的杯子,一口喝干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这个人最讲义气,帮过我的人,男人、女人,我都不忘。“
黄镇长正和中学老师缠在一起劝酒,听到了他这句,暧昧的笑:“所以李老板的红颜知已很多,婚史也比我们精彩。”
李成宏说:“我两个前妻走的时候都拿了一大笔钱,我对得起她们。跟过我的女人除了傻瓜都不亏。”
大家都笑了,土地局的同学说:“给我们传授点经验,我们也想发展红颜知已。“
李成宏眯着眼,神色得意,痛快的说:“其实,就是一个字:钱!有钱就有女人。许锋,你说,是不是?”他扶着椅子站起来,晃了一下,站稳了,摆摆手:“今天就喝到这里,我要回去了。”
桌上已经一片狼藉,土地局的同学和豆制品厂的同学刚干完了最后一杯。
众人摇摆着站起来,“十点多了,可以了。““差不多了,今天喝的好。””过年后再喝。“
许锋也站起来,在一群酒气熏天的人中,他最清醒冷静,脸色有点白。
出了包间,许锋去付账,黄镇长大着舌头和他客气:”我、我来买单。“
许锋不多说,把卡递给服务员,付了钱。
走出饭店,一股冷风直吹过来,几个人都拢住衣领,“怎么这么冷!要变天了”“估计又要下雪了。”
许锋给他们叫了代驾和出租车,看着他们一个个上了车。
他回头看李成宏歪坐在保时捷车里,车窗开着,许锋走过去。
“许锋,有好项目,给我电话,我们一起做。“李成宏好像清醒了些。
许锋站着,点点头:“好。”
李成宏挥挥手,司机关了车窗,轰隆发动车,退到路上,一转车头,开走了。
饭店的霓虹灯招牌变幻闪烁,饭店正在打烊,困倦的服务员们在收拾桌椅餐具,马路对面是广场,除了挂着的一圈红灯笼,黑漆漆的一片,周围没有车辆行人,风卷起路上的尘土,一只塑料袋飘在空荡的马路上。
许锋坐进车里,脑袋里烧着酒意,很沉,心口泛出一点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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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第二天醒来时,脸色疲惫,眼睛底下发青。
他妈很心疼:“喝酒伤身,你那帮同学真是不知道好歹,喝到那么晚。那个黄镇长人家说他有次喝太多了送医院抢救,现在还喝,真是不要命了。”
许锋喝着粥,听他妈数落,吃完了,放下碗。“妈,我去镇上一趟。”
他妈劝他:“你去床上再躺躺,今天大年三十,店都关门了,去镇上干嘛?“
许锋站起来,说:“我不去买东西,家里也没事,我去走走。“
他妈只好说:“那你早点回来。“
许锋发动车,开出村子,很快上了大路。灰沉沉的云压在天上,麦田成了暗绿色,冬天河水和沟里水很浅,枯草和干芦苇倒伏在水边。
许锋放下窗玻璃,让风吹进来。
他昨晚梦到了阿云,他梦见他们两个又骑车去中山陵,梦里面看不到阿云,但是他清晰的感觉阿云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他满心欢喜,像飘在天上,忽然阿云从车上掉下去了,自行车空了,他四处找不到她,焦急的喊,拼命的喊,喊的声嘶力竭,他又急又难过,开始痛哭。然后他醒来了,半夜里,在老房子里,枕边没有人,他瞪着空虚的黑暗,心里还漾着梦里的悲伤。
他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和阿云从认识、相恋和分手的一幕幕全冒了出来,他回想那天他随着舅舅离开阿云给他找的住处,他甚至没有去和她说声再见,他几乎是借机逃回了家,他也没有给阿云解释,没有写过一封信。最后一次见到阿云,是她找到他家,他还是没有解释,也不敢解释。他辜负了阿云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付出,他是个懦夫,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他和阿云分开后,一开始还有些内疚,后来就不去想了,他开始心安理得,开始遗忘那段他觉得不太光彩的恋情。他现在是中年人了,他清楚的知道不光彩的人是他,应该被嫌弃的人是他,不是阿云,他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半夜醒着,一个人在床上,躲不开这些念头,没有任何人诉说,寂寞、自责、懊恼交织在一起。他听到母亲在她的房间咳嗽,冷冷的,空空的。他又想起晓兰说过她一个人睡不着时听到母亲咳嗽,她觉得倍加寂寞和空虚。他现在能想象出晓兰一个人团在床上,睁着眼,睡不着的样子。但是他和晓兰已经不能安慰彼此。
他告诉自己停止去想,快点睡着,但是头脑里的念头一个连着一个,无法停止。晓兰、阿云像两团绳索,交缠在一起,他挣不脱,理不清。
他以前也梦到过阿云,梦到她指责他,骂他,但是早晨醒来,太阳一照,梦像雾一样散了,他就忘了,后来连梦也不会梦到她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她了,他为什么在昨夜的梦里那么悲伤?虽然梦是假的,但是那种悲伤非常真切,心痛、眼泪迸流、嘶喊,他在昨夜的梦里比他在现实生活中时候都要痛苦。他失去了阿云,是他自己选择失去了她。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离开了她,离开了一辈子打工的命运,他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刻苦读书,脱离农村,上大学,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到现在小有所成。他没有后悔过这个选择,为什么在梦中那么痛苦?
他想可能是老房子的缘故,他从少年长成中年,而家乡面目全非,过去的故乡死在了他少年时代的记忆,现在像鬼魂一样游荡出来,他中年人躯体裹里的少年也挣扎着要他回忆,要他面对过去。
许锋吹着冷风,想让头脑清醒,把这些想明白。
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好奇的看着他,他开着车,没有看到。
他开到了镇上,停下来,他想去找李成宏,他觉得他应该问清楚阿云后来怎么样了,他应该给她写信或者打电话道歉,也许那样他就可以和过去了结,不用再突然半夜醒来,歉疚。
他记得李成宏家在哪儿,他拐进老街。
老街也变了,以前街上是坑洼破旧的石板路,沿街是黑色门板的小店和瓦顶长着草的房舍,现在街道是灰白色的水泥路,隔一段路,有一个细长的花坛,种着景观花,开着红色紫色的小花,房屋是两三层贴白瓷砖的楼房,墙面蒙着灰尘,白瓷砖也是灰白色的,和水泥路连成一片。
街头一家金碧辉煌的四层楼,门前两只石狮子,红砖围墙上嵌着铁艺栅栏,围住院子。
许锋停下车,走到门前,摁门铃,里面的狗凶猛的叫起来,过了会儿,有女人呵斥狗,踢踏着脚步过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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