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让我们看看张爱玲的“真面目”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最近一次比较集中看到张爱玲的名字,还是因为许鞍华要拍摄《第一炉香》。
针对主创阵容,人们众说纷纭。
有人说,彭于晏太硬,马思纯又太呆;
有人说,乔琪乔是混血,有种颓废而不健康的美,彭于晏难免不合适;
还有人干脆“牵红线”,让刘亦菲和陈冠希“现身说法”(刘亦菲早年拍摄《金粉世家》,年轻娇艳,将一个富家千金诠释得琳珑剔透,要她来演绎葛薇龙,未必贴切,但想来是要好过马思纯)。
事实上,马思纯不是没有葛薇龙那点无辜的风韵,但她实在不具备令人往悲剧上联想的气质(曾有人评价民国女演员阮玲玉,有一种“悲剧美”,葛薇龙大抵应该也如是)。
葛薇龙的美,像热带的花朵,明艳里有骚动,骚动里有不安,不安的尽头是诗意的颓废,若用一个成语形容那股气质,像是“惊弓之鸟”。
乔琪乔更不必说了,他得是个美男子,还不能是一般的男孩子,要很坏,甚至令人联想到犯罪,但是这种坏又令人生不起气来;他要有那种有钱人家的纨绔,又不能太有钱,因为他有种欲求不满的残忍,骨子里是贫瘠的孤清,想来想去,统共只得一个张国荣,然而,噫吁嚱,呜呼哀哉。
这电影还未及登场,已经令人心虚几分,但内心还是满怀期待,为什么?
因为它是《第一炉香》,因为她是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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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读张爱玲,还是从《第一炉香》开始的。
像多年后在电车上重逢的王娇蕊对佟振保说的:“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
也是因了这一场相逢,从此情根深种。
或许人对“第一个”、“第一次”偏生拥有情结的。
恰好是高中岁月,寂寞清寒,无情可爱,于是分外地恋慕从书上寻觅些爱恨嗔痴的故事,望梅止渴。
那些年,心心念念的,还是《倾城之恋》、《色戒》、《封锁》、《红玫瑰与白玫瑰》之类“谈情说爱”的。
有时候在作文里,情不自禁地引用了三两句张爱玲小说里的句子,比如:
“遇见你,头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整个世界打了一个盹,做了一场不近情理的梦。”
“这一炸,不知道炸死了多少故事的尾巴。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很长。”
被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抓个正着,煞有介事地在班上宣扬:
“好好的书不读,读张爱玲,别以为我不知道张爱玲,呵,张爱玲!”
那情形真个仿佛是谈到自家(或别家)某个“自甘堕落”的远房表侄女。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虽然心里不乐意,但终究是再也不曾轻易引用张爱玲的话语,而转向了佛经。
我到底没有四大皆空,亦不曾大彻大悟,私底下我也一往情深地继续爱着张爱玲,读着张爱玲。
后来有一阵子,离张爱玲渐渐远了。
一边是能找得到的,零零星星都读了,甚而大陆罕见的《秧歌》和《赤地之恋》也通过朋友的关系辗转买到;
另一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慢慢开始渴望拓展自己的边界,对于阅读的领域亦然。
但偶尔在别人的作品当中,悠然一瞥张爱玲这名字,或者是她的某句意味深长的话,仍然心弦紧绷,铿锵响动。
像是幽幽人海中恍惚偶遇初恋,那种熟悉的温柔,那种岁月浮沉里的慨叹与沧桑。
直到后来,再读张爱玲,从《红玫瑰与白玫瑰》开始,我才惊觉,时光是如何悄然将我们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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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读张爱玲,读的是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几年后读张爱玲,读的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这之间,幽幽如许岁月。
张爱玲,还是那个孤高自许、清寒苍凉的张爱玲,但经过一番人事的浸润,再读她的小说,只觉得越读越厚、越读越薄(薄情的薄)、越读越冷。
她就是有这般的功力,不动声色,入木三分。
入时代、入世情、入人性。
如果不论功力高低,单凭文笔性情气质,亦舒是苦口婆心的师太,李碧华是游戏人间,烟视媚行的女巫,张爱玲则是冷眼旁观、目光挑剔的女祭司,人间的一切到了她这里,只剩了伤痕累累、白骨森森的真相。
好端端的一场婚礼,在她的笔下,鬼气森森,简直像葬礼。
西式教堂婚礼上的僧侣,成了“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年轻的时候》);
身着礼服的新娘,要么“在摇摇的光与影中”“微茫苍白”地笑(《年轻的时候》),要么干脆成了“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鸿鸾禧》)。
比起亦舒所言的,结婚时候的情形,真个仿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看似不合时宜,张爱玲如此赤裸张狂地反其道而行之,简直令人“侧目”。
但是在她对于人世通透而悲观的揣度里,这样的“轻狂”又算得了什么呢?
生命的苍凉,人世的辛酸,根本就没个终结。
那纷纷纭纭的婚姻画面里,又有多少言之不尽、惨不忍睹的可怖真相?
只是大多数人习惯“惺惺相惜”地粉饰太平。
而我们向来所认为的,如果外面的世界凶险动荡,风浪太劲,外面的人心叵测凶险,那就回家吧,然而家里又如何?
家里只有更多冷漠、更多算计、更多风险,又因为日久天长一起过活的缘故,了解得足够彻底,所以一招一式都是直击命门、生生往心窝子里去。
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自己成了封建时代的“尸骸”,也还要拖着自己的女儿一起滑入无望的深渊;
▶这一版《金锁记》有幸现场欣赏过。焦媛的七巧真心让人起鸡皮疙瘩,从无所顾忌的新嫁娘到垂垂老矣尖酸刻薄的二奶奶,被她诠释得“穷形极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身命运的恶因在子女的身上结出恶果。这个本子删掉了七巧儿子那一条,更加突出了女性命运的悲凉。但最初的最初,罪魁祸首又是谁呢?三十年前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不是一个月亮,也是一个月亮。三十年的月亮照着变了也没变的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完不了。散场过后观众久久鼓掌,我的手已拍红,甘之如饴。对得起原著张爱玲。最后焦媛那句话令人唏嘘,谢谢你们每一位观众,舞台需要观众。说得真好,真心酸阿。再好的作品,没人欣赏,也是美中不足
像《半生缘》里的顾曼桢,生生被自己的姐姐凄凉而颓废的野心害得成了姐夫凌辱奸污的“陪葬品”;
又比如《多少恨》里的虞老先生,一步步地让自己孤弱无告的女儿,彻底断送了新生的指望,从一个异乡辗转流荡到另一处异乡。
人常说,虎毒尚且不食子。
这句话在张爱玲小说里是可以行不通的。
亲生骨肉、同胞兄弟姊妹尚且薄情,无亲无故,或者萍水相逢的恩情更是轻易便沦为鱼肉。
后世的亦舒也喜欢描写世态炎凉,像《我的前半生》里的子君母亲和姐姐,随时随地都想着往她身上赚些甜头——浓厚而令人掩鼻的一心渴望锦上添花却稀罕能够雪中送炭的嘴脸。
但比起张爱玲小说里的“人间炼狱”,这到底还是仁慈的,至少他们不会如此急于而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骨肉至亲当作飞黄腾达的踏脚石,或者一心见不得人好地诱惑对方与自己同浮沉。
亦舒小说里人物的功利市侩,也只是小市民的那一点斤斤计较,到底还是能够为人所理解的。
寻常人的心里,经历过人世的风雨飘摇,家庭或许是唯一的避风港。
然而张爱玲高高屹立在二楼幽深的窗畔,隔着虚虚实实的帘幕冷冷而嘴角衔着一丝苍凉的笑意——
不,在这里,也没有你渴望的温暖,在这里,也不会有救赎。
即便在小说《心经》当中,难得出现一个泪眼朦胧、苦大仇深却真挚伟大的母亲的形象,明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自己的丈夫有“私情”,却依然选择原谅,但那缕缥缈的火苗终究是微弱的。
因为这一座雕梁画栋却寒冷阴森的别墅里,幽暗的角落太多,多得那一星半点烛火,气息微弱,朝不保夕。
张爱玲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揭露人世间残酷的真理——人人都是牺牲品。
人人都有自己被牺牲的苦难与缘由,人人都有自己牺牲的无奈与帮手。
*
《多少恨》里这样写——
“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明白了,简直......要发疯......”
是的,那样冷酷阴森的旧时代,先是将一部分人“逼疯”,然后像病毒传播,这一群人又将自己的疯狂覆灭更多的人。
在张爱玲的书里,那真是一个“发疯的时代”,岿然不动、冰冻三尺地封印着一群群“发疯的人“。
人们互相吞噬,互相残害,骨头都不剩。
更年轻些的时候,总痴痴以为张爱玲写的是爱情小说,或者说得笼统一点,世情小说,如今幡然醒悟,字里行间,冷汗涔涔,明明是“恐怖小说”。
如果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那就是,那些蝇营狗苟,那些阴谋算计,那些疯言疯语,全都不曾消失,依旧改换着面目,浮浮沉沉在世间的犄角旮旯里。
有些人浸淫其中,不可自拔;
有些人痛不欲生,无力回天;
有些人咬牙切齿,势单力薄;
而更多人,隔岸观火,麻木不仁。
在这样的寒冬读张爱玲,只觉得窗外的夜幕更加深重,只觉得心里的凉意更难阻隔。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自讨苦吃”,又或者是徒劳虚弱地,想要以这种“异世界”里的荒寒,来让人暂且淡忘“此世界”里的荒寒罢。
但到底,春天的脚步是一寸一寸地近了。
只是,悲观的人难免会拿出曹禺《日出》里那句话抒怀——
“太阳升起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