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芳记 | 莎草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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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草

汪芳记

“莎（suō）草”入诗似乎不常见。四百多年前，邑人董嗣绅（字石桥）为问津书院立碑题诗，有“坐石倚云莎草歇，砚池溜水墨花侵”句，那种天淡云闲特别让人钦羡。

这是我最早读过的有莎草的诗，诗出十年前麻邑文人编的《麻城文选》中，读此诗时，其实并不知道莎草是什么，只是因为诗干净，毫无尘世的烟火味，所以记忆深刻。后来，或许还读过别的，甚至是名家，但不幸统统忘掉。在我看来，“坐石倚云莎草歇”，一个人修到这种境界，是可以物我两忘的。

莎草，《尔雅翼》说：“茎叶都似三棱，根若附子，周匝多毛，大者如枣，近道者如杏仁许，谓之香附子。”一句话揭开了它的面纱，原来莎草就是熟知的香附子的草茎。花穗青绿，开在枝头，一簇一簇的，常徘徊于我们步履间。

莎草之根——香附，在麻邑很多地方把它叫“累根坨儿”或“累根子”。现在六十岁左右的人或许还有记忆，当年勤工俭学最盛行时，“挖药草”是一个固定节目，在所挖药草中，累根坨儿从没有被逃脱过。所以然，在广袤的大地，只要与土沾上边，就有它摇曳的风姿。一句话，蕴含量丰富。

“根多须，累累相附，合而生香”，大约是香附名之来由。当年那些挖累根子的学长们，从田畈中挖得此药后，去土晒干烧须，一兜兜一捧捧上交学校，就算是勤工俭学成果。诚然，做学生是应该好好上课好好读书的，但相形之下，勤工俭学总比那大串联、大批判，文攻武斗要实惠、平静、和谐、安生得多。

莎草叶形如韭菜，但不像韭菜绵软，坚硬而脊棱分明。香附子同样坚硬，两头尖若枣核，是中医方笺上最常用的药物。主要功效概括为理气解郁，调经止痛，广泛应用中医各科，特别是内科、妇科，被称呼为“血中气药”。“血中气药”简言之就是药物作用于血分，既有活血又有行气作用的药物。中药大家族中，公认第一的血中气药是川芎，第二就是香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香附记载详实：

香附之气平而不寒，香而能窜。其味多辛能散，微苦能降，微甘能和。乃足厥阴肝、手少阳三焦气分主药，而兼通十二经气分。生则上行胸膈，外达皮肤；熟则下走肝肾，外彻腰足。炒黑则止血，得童溲浸炒则入血分而补虚，盐水浸炒则入血分而润燥，青盐炒则补肾气，酒浸炒则行经络，醋浸炒则消积聚，姜汁炒则化痰饮。得参、术则补气，得归、苄（地黄）则补血，得木香则疏滞和中，得檀香则理气醒脾，得沉香则升降诸气，得芎䓖（川芎）、苍术则总解诸郁，得卮子（栀子）、黄连则能降火热，得茯神则交济心肾，得茴香、破故纸则引气归元，得厚朴、半夏则决壅消胀，得紫苏、葱白则解散邪气，得三棱、莪荗（莪术）则消磨积块，得艾叶则治血气暖子宫，乃气病之总司，女科之主帅也……

不厌其烦引用这么一长段，是因为李时珍已经把香附写完了，后世再怎么写，也跳不出他的那个圈子。《本草纲目》不朽自然有不朽的道理。翻阅前人典籍，香附最早载于《名医别录》，以“莎草”名之，到了《唐本草》始称“香附子”，在唐以前，香附的作用并没有被医家重视，仲景《伤寒论》113方无一味用到香附就是明证。大约是在宋代官方药典《和剂局方》颁布以后，香附开始被重视起来，到了大明时代，临床应用已经成为常态了。李时珍也似乎对香附特别青睐，《本草纲目》“莎草、香附子”条记载香附方“旧一，新四十八”，上引文中，香附“生、熟、炒黑、童便、盐、酒、醋、姜汁”不同炮制法，还有十三种配伍方式，可谓香附应用之大全。这些香附与不同药物的配伍，在今日临床依然如是。遗憾的是，今日药铺之香附，像李时珍写的那些炮制种类，似乎已经遁迹，一般药铺能够备生、炒两类就阿弥陀佛了，至于童便之制更是天方夜谭。中医药发展到今天，早将传统炮制技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以斑见豹，中医不衰落，也是没有天理。

莎草根能治病，莎草叶也能治病。《宋史》有《莎衣道人传》。几乎可以肯定，能上国史，无论善恶都是不简单的人。苏东坡为陈季常作《方山子传》，篇末感慨“光、黄间多异人”，其实到处多异人，非独光黄尔！这莎衣道人就与《方山子传》中的“张憨子”有一比。莎衣道人早先也是读书人，本姓何，其祖父做过朝议大夫，在宋代是四品官职，父亲也是一个儒生，可谓书香门第。北宋被灭南宋偏安，全家避乱南渡定居苏州，道人原本有一番科举梦，却始终与金榜无缘，内心不免黯然。有一天与一群士子到僧舍游玩，站在水池边无意中看到水池里模模糊糊的影子都是一个样，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突然开悟：碌碌风尘到最后还不是一杯黄土，空手来空手去，是非成败转头空，何必斤斤于仕宦之路？这又与麻邑著名和尚周道一相像。于是，何书生烧去书籍改修道术，身穿莎衣，披发赤足，状若痴狂，白日乞食，夜宿庙观杂草中，完全是苏东坡在歧亭杏花村看到的另一个张憨子。莎衣道人与张憨子稍微有点区别的是，虽然状若癫狂，但善占卜和医药。其占卜开始并没有人相信，后来所占都灵验让人不得不信。善医药，据说有一次，苏州城有人得了一种怪病，遍访名医无济于事，万般无奈就去求道人，道人从莎衣上扯下一根莎草，让人拿去煎服，怪疾旬日豁然而愈。此事一传开，大家都认为莎草可以治病，四方慕名者分沓而至，长跪不起求道人赐莎草，蔚然壮观，其声威惊动了偏安一隅把杭州作汴州的赵构皇帝，敕赐“通神先生”……

莎草就这样被神化了，莎衣道人更是。自古读书人幸运读到登堂入室，总是少数，多数人在默然中失意一生，能像莎衣道人超脱成极致，万古荒丘无几人。张憨子是，道一禅师是，写妖写狐的蒲松龄或许也是。更多人看到池子中人影浮动，一定还是想分出公母才心甘。繁华世界，浪荡红尘，来一遭不容易，这也没有什么好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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